没有门(第10/16页)

是的,他们已经找到了一条生活之路,一扇门,一个可以进入的房间。如今,他们周围都有墙壁,这条路就是他们自己的。黑暗时间的标记和无数世纪的岁月安排,都影响了他们,造就了他们这样的人,这样的人,而且不会发生改变。

我不知道他们的道路是不是一条好的道路。然而我知道,这并不是我的道路。我没法进入他们的门。突然间,我的生活中充满了赤裸裸的、空虚的孤寂感,我漫步在无垠的天空下,没有可供我使劲猛推的墙,没有可以进入的门,狂野、空虚的灵魂毫无目标。此刻,虫子又开始噬咬我的心了。我感到苍白的时间缓慢地游走在自己周围,而我的生命正在黑暗中渐渐消逝,有个声音不停地说:“为什么?此刻,我为什么在这儿?我将何去何从?”

晚餐过后,我走出房门,走在高街上,黑暗的空气里飘来大钟的乐声,空气中充盈着烟雾和十月末的气息,某种强烈、莫名的欢乐带来的预言式的刺激与威胁。经常在夜里,在某种神奇的魔力下,天空会摆脱白天掩盖它的厚重灰色,毫无遮掩地暴露出来,映衬着繁星璀璨的光芒。有时,天空会变得狂野起来,人们可以看见风卷残云疾驰而过,疯狂的月亮匆匆游走在残云之上。

当烟雾弥漫的空气里传来古老的钟声时,学生们便会沿着街道向前走去,独自一人或者三三两两,步履轻快,行色匆匆。他们显然要去开会、赴约,或者期待在匆忙中能获得某种好运、幸福或欢乐。

柔和的灯光会从大学古老的窗子里透出来,人们可以隐约听见大学里传来的交谈声、笑声,有时还有音乐声。

然后,我会到不同的酒馆去,一直喝到打烊时才离开。有时候,大学的学监们会到我正在喝酒的那家小酒馆去,同在场的每个人说话,很快又会离开酒馆。

不知何故,我总希望他们能把我当成一位大学生。当我站在酒吧柜台旁的时候,我会看见他们向我走来,彬彬有礼地同我说话,然而语气却严肃而庄重。

“先生,请问尊姓大名,在哪个大学读书?”

当我告诉他们我不是大学生时,我能看出他们严厉的红脸上露出吃惊、不大相信的神色。最后,我终于使他们相信了,他们会垂头丧气地向我低声致歉,而我也会大度地原谅他们。

可是,大学学监们从未跟我交谈过。一天夜里,酒馆侍者看见我目送着学监们走了出去。他误解了我的眼神,一面哈哈大笑,一面愉快地安慰我:

“先生,你根本用不着担心什么。他们不会打扰你的。他们只找大学里的先生们。”

“他们怎么知道我不是大学生?”

“那我说不上来,先生,”他欢快地回答,“不过,他们自有知道的办法!啊,没错!”他满意地说,把一块湿抹布啪的一声丢在酒吧柜上,“他们自有知道的办法,毫无疑问!他们都是一帮聪明人。一帮非常聪明的人,先生,他们总有知道的办法,你却不知道。”他愉快地微笑着,越过木制柜台使劲地挥舞了一下,然后把抹布搁在酒吧柜台下面。

我杯子里的酒快要喝光了,我看着酒杯,拿不定主意该不该再要一杯。我觉得他们把酒杯制作得很小,我不停地想起北卡罗来纳州和南卡罗来纳州的州长们。这是个优雅、温暖、宽敞的小酒馆,我身后有个大火炉,燃烧的煤轻快地爆裂着,变成了熊熊的炉火,我能感到自己的脊背被烘得暖乎乎的。户外,在雾茫茫的空气里,人们孤寂、匆忙的脚步走了过去,再次消失在雾茫茫的空气里。

就在这时,那位长着红铜色头发,有一张精明、伶俐的鹦鹉脸的女招待转过了身,并用一种欢快、清脆、专断的口吻大声喊起来:“时间到了,先生们,打烊了。”

我放下空酒杯。很想弄明白他们究竟是如何知道我不是大学生的。

现在正值十月中旬,正是米迦勒节开始之际。到处都是新生活和回归故土带来的欢欣、刺激和热闹,这一切始于一个古老而美丽的地方,几百年来无数的生命和冒险使这个地方本身变得更加富裕。早晨雾蒙蒙的空气里透着一种木然的兴奋,还有上等烟草、啤酒、烤腰子、火腿、香肠、烤番茄的香味,还有一种清茶的怀旧气息。而且,不知何故,在那金黄、朦胧的光芒中,竟然不可思议地飘来咖啡的香味——一种令人发疯、不真实、虚幻的香味。因为当你前去寻找那咖啡时,咖啡就不会在那儿了:那儿只有黑色泥浆般的液体,苦涩、毫无生机、难以下咽的液体。

这儿的一切东西都很昂贵,然而只消看一眼,你就会觉得很满足。小小的店铺,装着凸窗,窗上镶着含铅玻璃的酒铺。里面摆着波尔图葡萄酒、雪利酒、勃艮第葡萄酒等各式各样、品种丰富的美酒,室内透着酒香和温暖。还有裁缝铺、烟草店,后者把精选过的上等烟草藏在陈年罐子里。当你从街上走进去时,店里的小风铃会发出轻微的叮当声。彬彬有礼、性情温厚、脾气好的老板站在柜台后面,他的面颊红润,褐色的胡须飘舞着,身穿有钱的店主常穿的那种燕领衬衫。他会把罐子捧到你鼻子底下,让你在购买之前先闻一闻稀有烟草湿乎乎的香味,在你离开之前,他还会送你一支上等香烟——这一切举动都使人生最简单的行为和交易具有了一种仪式化的温暖和神圣,从而使你感到富有和称心。

早晨,我的周围处处透出一种固有的恢复感,这种感觉就像重新获得了一向属于自己的那种生活。这种熟悉的表情不停在眼前浮现。这种表情出现在商人——肉铺、酒馆、服装店老板的脸上,有时候出现在妇女的脸上,这些平凡、文雅、亲切、极其娇美、安详的表情会出现在早晨雾气朦胧、古铜色的晨光里,一个个朝市场走去,有时出现在男人们的脸上,他们戴着圆顶窄边礼帽、戴着硬翻领。这种表情出现在一位男士和他儿子的脸上,后者就像脾气极好的红脸小公牛,浑身充满了活力,他在考利路上开了一家小酒馆,离我后来居住的那个房子很近。

这是一种饱满、红润、充实的神情,寓安详于开朗、温和的脾气之中,和我在新英格兰人脸上看到的神情相比,这种神情包含了更多的开朗与成熟的幽默。它更像南方小城和乡下人的神情。有时候,这种神情包含了我舅舅克罗克特·彭特兰脸上透出的那种开朗和红润,而且还透出跟牛一样怡然自得的良好性情。有时候,它又像警察贝利,在一个冬日的夜晚,当大雪封地、钟声齐鸣的时候,他被一个黑人杀死了。另外,这种神情显得丰满而热诚,就像欧内斯特·皮格勒姆的脸,他是一位城市管子工,住在我父亲的隔壁。它也像希金森夫人的脸一样,丰满、平凡、友好、土里土气、无知、温顺。她出生在英格兰,现在住在大街对面,她那张普通、友好的脸上、嘴巴周围,全都流露出某些英格兰男女具有的动物般的表情,这种表情给人一种温柔、朦胧、微妙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