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6/8页)
第二天清晨,我作出了这样的尝试,在这之前我对自己说:一旦失败,溃败者所当指望的就只是绝对的顺从与胜利者的宽宏。当莱娜塔叫我上她那儿去时,我就开始实施我的行动。当时,我对她说出了下面的一番话,这些话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事先完全编排好的:
“高尚的女士!我想公开地向您表白,自然,您在我的沉默中已经猜出几分了。并不是单纯的好献殷勤也不是骑士的职责,使我一直厮守在您身边,使我这样与您形影不离的,乃是某种更为重大的动因,是那种不论是对男人还是对女人都没什么可羞耻的情感。我曾向您发誓要当您的忠诚的奴仆、亲切的兄弟,但我对您还总是一个矢志不渝的、虔敬诚挚的崇拜者。在了解您之后,我完全明白了,我任何时候也不愿去另一个女人身边侍守,您对我袒露了您情有所钟、心有所属,这一切丝毫也不能束缚我。我虽然不能指望有什么放肆的举动,但我没有您就再也活不下去了,我有时竟想去吻您的裙摆,或者,去追踪您的步态。不管发生什么事,甚至如果您注定就要成为一个幸福的新娘子,都请把我收纳,把我留下,为您效力,让我当您的身体的保护者,让我用这只手护卫着您,使您与您的意中人化险为夷。
我不说,我的这一番稍微有些夸张的表白,从头至尾都是肺腑之言,而我果真愿意去履行我这里陈述的一切,但是,当时我的思绪毕竟正是沿着这样的斜坡滚动着,尽管它们并没有全都抵达坡底——如果莱娜塔要求我把这些允诺一一兑现,我这个人呢,也许,会真的去履行我在这里所陈述的一切,会真的去实施那不过像在剧院舞台上表演似的所承诺的一切。然而,莱娜塔在听完我的这番表白后,对我作出了这样的回答:
“鲁卜列希特,诸如此类的荒唐,你想都甭敢去想。你——乃是我的生命这一时期的最后一个影子,这一时期我的生命充满了太多的影子,我一回到尘世,你就应当消逝,就像太阳一露面整个黑暗当即消逝。难道你以为,有朝一日亨利希伯爵与我在一起时,我还能用眼看你,我还能知晓,你曾经吻过我的手,曾经与我同床相卧?不,一旦亨利希迈进这个门槛,你就得走出这个门,走进另一个门,你得离开这座城,消逝得无踪无影,好让我永远也打听不到你的任何音讯!在这件事上,你应当对我起誓,以我们的救世主走向十字架时的苦难对我起誓,倘若你背叛了自己的誓言,那么你得到的惩罚将要比犹大当年的结局还要严厉!”
那时,我问莱娜塔:
“倘若,大清早,您刚要出门时,就看见我的尸体横亘在门槛上,我自己的匕首插在我的胸口,那样的结局您愿意?那时,关于我,您要对您的亨利希说些什么?”
莱娜塔回答道:
“我要说,这一位,大概是,某个喝醉了酒的过路人,而城里的巡警前来收尸时,我会很高兴。”
在这番交谈之后,我宣读了她所要求的全部誓词,在所有的事情上我都向莱娜塔作出毫无争议的道歉,虽然我自己并不知道,也不愿去细想:今晚我该怎么办。莱娜塔呢,这时恰恰相反,一下子变得思路明晰,断事果决,浑身是劲,勤于操持,这是我在她身上从未预料到的。她打发我出门给她购置衣裙,同时还采买一些各式各样的小什物:她的衣服实在太少了,除了那件毛皮风衣,即她总穿在身上的那件蓝色的旅途用的风衣之外,她就没有什么别的外衣了,而那些小什物,既有属旅行所需,也有系美容所需。看得出来,她这是想利用所有手段,好让自己在亨利希伯爵面前能把自身的形象的魅力发挥到最大限度,而把那些可能让他感到沉重的瑕疵降低到最小的程度。她展露一个女人所拥有的那种博大的热情与对所有的琐屑细节的关注,她迫使我三番五次地返回市场,穿梭于商贾们之间,对物品进行一轮又一轮的挑选,尽管外面是雨天,雨儿悉悉索索下了一整天也不曾有个消停。
直到傍晚的时光都是在这些张罗中度过的,及至那追随云彩之后而早早降临的黄昏时分,房间里开始弥漫着浓重的黑暗的时候,可以说,万事俱备,应有尽有,毫无遗漏。我不知道,当时我的感觉,是否就像那已然饱受牢狱酷刑之苦而一心期盼最终时刻——即把他押上刑场送上西天——的降临的那种死囚一样,但我在意识中正是把自己的这种状态与死囚的这一心态相比照。我一分一秒地往下漂游,就像那顺着急湍湍的水流直往下漂去的一叶扁舟,任何人也驾驭不了。
就在暮霭浓缩起来伸手即可摸到它的存在的一刹那,重又听到那种敲墙声,莱娜塔赶紧询问——这是不是我们昨日结识的那位熟交艾尼梅尔。这时听到回答,说正是它。于是,昨天晚间的那场交谈仿佛又开始重演,这一回所不同的只是,很快就有另一些恶魔与这个会敲击的恶魔汇合起来,那些恶魔也给我们报示出它们的名字:利茨伊、乌尔利希,还有一个我现在记不起来了。它们每一个都拥有各具一格的敲击声:譬如说,艾尼梅尔的敲击是有定数的,其声响是清晰的;利茨伊的敲击声隐隐绰绰,几乎听不见;而乌尔利希的敲击来势凶猛。可能直让你担心,这墙是不是会被它敲坍倒。这些恶魔很乐意用敲击来回答一切问题,不拘多少,有问必答,它们一点也不为莱娜塔口中所念叨着的那些神圣的名字,甚至上帝本身的英名而犯窘。在这种交谈中,有时会在房间的各个不同方位,有时则在地板上迸发出火星儿,那些火星,犹如在沼泽的上方那样,直往空中升腾,升至两肘之长的高度,然后四处飞溅而熄灭。贺拉斯·弗拉克(19)曾有这样一句名言:“知即罪孽”,可是我的心灵它自己当时就已经十分迷恋上这一切,它已经沉入这被视为罪孽之举的认知,甚至那些显然是地狱的信号再也不能让我感到恐惧,再也不能使我的意志感到窘迫。
如今我应当说声惋惜的是,当年我在斗起胆子去从事诸如与会敲击的恶魔发生交往、进行沟通这种令人生疑的事情时,我竟然没有好好利用那种交谈,去把那有关它们的本性与力量的某种更为重要的东西给打听出来。可是,在那天晚上,我与莱娜塔在一起的那个晚上,我的心神却被那种期待占据了——期待着亨利希的到来,故而在我的身心就找不到那么强烈的好奇心——去对那些恶魔进行一场漫长的精细的审问的好奇心。我仅仅来得及打听出,在它们的世界中有河流,有湖泊,有树木,有田地;在那个世界上的居住者中,一部分是魔鬼,它们原先也是由上帝所创造出的圣洁美好的生灵(20),但后来却与魔王路西勿罗(21)一块儿堕落下去;另一部分——则是已经死去的人们的魂灵,那些人不配住进地狱,也没有指望进入炼狱,只是被判决要在尘世漂泊游荡承受煎熬直到基督第二次降世,它们总是很乐意与人们说话的,它们看见人犹如在黑暗中见到火星;但它们并不能够接近所有的人,而仅仅能与那些有能力进行这种交谈的人、那些并没有被服役于上帝的盾牌把自己给封闭起来的人进行沟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