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两个极端(第6/7页)

克尼克有一种突出的禀赋,可以使他的学生和职员各展其长,以为教会服务。他为各种任务和各种职位遴选人才,特别细心。他为部下所作的报告,显示他的判断十分深切,尤其是对性格的观察,特别敏锐。其他的官员时常向他请教如何处理性格上的问题。譬如前任音乐导师的那位最后得意门生彼特洛斯,即是一例。这个青年人是个典型的安静热狂者,伺候前任导师时扮演伴侣、护士,兼信徒的角色,扮得非常之好。但当前任导师辞世而他所扮的这个角色自然终止之后,他却陷入了一种忧郁症的境地。当然,这不但可以谅解,亦可稍予容忍。但不久之后,他这个毛病变得愈来愈糟,以致引起了蒙特坡现任音乐导师鲁德威格的严重关切。因为他赖着要继续留在已故导师临终时所住的茅舍之中。他守护着那个茅屋,小心谨慎地使得其中的家具和布置保持原来的样子,尤甚于此的是,他要将这位导师过世时所住的那个房间当作一种圣堂,而将其中的安乐椅、卧榻,以及芒琴,视为一些圣物。除了照顾这些遗物之外,他的唯一活动就是守护他所敬爱的先师的坟墓。他认为他的终生天职就是永远崇拜这个死者,永远看守与这个死者生前相关的地方,就如他是一个照顾圣堂的忠仆一样。他也许要眼看着这些处所变成朝圣的地方吧!送葬之后,起初几天他不吃东西,接着就以导师临终前几天所用的微量食物为限。看来他似乎走火入魔,大有效法导师,随他同赴黄泉的意欲。但因他难以如此继续下去,于是便改变做法,而以这些庵堂和墓园的永久看守人自任,作为永久的纪念。由此看来,显而易见的是,这个天生顽固的青年,在有过一度特殊的地位之后,如今因为想要继续守住那个位置而不欲恢复日常的生活义务;毫无疑问,他已暗自感到他已不再能够胜任那些事情了。“顺便一提:奉派伺候先师的彼特洛斯那个家伙发疯了!”费罗蒙蒂在写给克尼克的一纸便函中如此尖刻地报告道。

严格说来,蒙特坡的音乐学生发生什么问题,华尔兹尔的珠戏导师大可不必烦心,不必因了多管闲事而加重本身的责任负担。但事情愈来愈糟,那个青年终于不得不被迫迁出那个茅舍了,而他的激动却并未因为时间的拉长而消退。他仍在哀伤之中,心情混乱到了避不见人的地步,乃至无法接受一般的犯戒处罚。由于他的师长知道克尼克对他颇有慈心,因此,音乐导师办公室里的人就向他叩教并要求排解,同时将这个犯戒的学生送到疗养院的密室中加以监视。

克尼克本来不愿介入这件麻烦的事情,但因他曾为这件事动过脑筋,故而决定助他一臂之力,就郑重地接了下来。他提议将彼特洛斯置于他的翼护之下,以便相机而行,但必须不将他当作一个常人看待,并准许他单独出外旅行,以便作为一种试验。他给音乐导师办公室写了一封信,信里附了一纸简单恳切的邀请函,邀请彼特洛斯到华尔兹尔略事盘桓,并且暗示他希望一叙前任音乐导师临终之前几天的情形。

蒙特坡方面的医生勉勉强强地同意了这个办法。克尼克的邀请函转到这个学生的手中,结果正如克尼克所预料的一样,对于这作茧自缚的青年而言,最受欢迎、求之不得的事情,莫如赶快逃出这种可悲的困境。彼特洛斯不但当下同意了这个邀请,同时也接受了适量的餐饮,而于得到旅行许可后,立即徒步出发。他在良好的情况之下到了华尔兹尔。由于克尼克吩咐在先,大众对他那种神经质的举止都只当视而不见。他被安插在来档案室查考资料的外宾当中,使他感到,既没有被人看作罪人或病人,也没有被视为超于常情的人物。毕竟说来,他还没有病到不能欣赏此种愉快气氛的程度,因此,他也就踏上了这条为他铺好的重返人生的道路,尽管在他初到的几个星期之间,对于珠戏导师而言,他仍是一个不小的累赘。克尼克假装派他一件差事,要他在严格的督导下将先师所做的最后音乐演习和研究记载下来,并且要他在档案室做些小小的常规工作,借口说是目前档案室人手不够,一时忙不过来,如果他愿有暇时去助一臂之力,真是再好不过。

简而言之一句话,这个暂时误入歧途的学子又被导上了正路。等他逐渐安静下来,并且似乎可以适应教士生活之后,克尼克便开始对他施展一种直接的教育影响。这位导师以一系列简洁的谈话解除了这个青年的妄想:将已故的音乐导师当作一种偶像崇拜的对象加以崇拜,在卡斯达里,既不是一种宗教行为,也不是一种合乎情理的勾当。不过,尽管他看来似乎已经痊愈,但因他仍然害怕返回蒙特坡,于是,克尼克便给他委派一个职位,要他在一所英才学校担任低年级助理音乐教师。有了这样一种职掌或资格,从此之后,他的行为也就变得颇为令人满意了。关于克尼克所做的精神治疗和陶冶感化工作,我们还可以举出其他许许多多的实例。但更重要的是,有不少年轻学生,由于受到他的人格熏沐,因而克服生活上的障碍,体会卡斯达里的真正精神,恰如克尼克本人当年受前任音乐导师的人格感化一般。所有这些例子都可证明:这位珠戏导师什么都是,就不是一个问题人物;所有这些情形,莫不证明他是一个健全而又均衡的人。不过,他如此好心尽力帮助性情欠稳而又危险的人物,例如彼特洛斯和德古拉略斯等人,却也暗示了他对卡斯达里人所患的此类病症或其易感特性具有一种高度警觉的感受能力。这表示出,自从他第一次“觉醒”之后,对于卡斯达里生活中固有的问题和危机,一直保持着警醒的感应。不用说,我们之中的大多数人都不假思索地或自以为是地拒绝正视此等危机,唯有大勇不忮的他无法任其发展。在绝大多数当权同事当中,他可以说是一个不同流俗的人,因为,他的同事虽也看出这些危险,但原则上却又视之为空穴来风。他不但看出这些问题的发生,并且因为他熟知卡斯达里的早期历史发展而将处于此类危险当中的生活视为一种奋斗,而这也是他已证实的一点。他喜欢面对危险,而绝大多数的卡斯达里人,却把他们的社区和他们在这个社区里面所过的生活视为一首纯粹的田园诗。此外,他还从约可伯斯神父纵论本笃会教团的著作中吸收了这样的观念:应将教会视为一个战斗的社群,并将虔诚视为一种战斗的态度。“不知妖魔鬼怪为何物,”某次,他如此说,“不与妖魔鬼怪周旋到底,便没有什么尊贵而又高尚的生活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