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祠堂周围只有几排散散落落的老杉树,澄净的朝阳透过枝叶留下条条阴影。小鸟鸣啭,空气清新。人们身上沾满泥血的衣服,疲弊的脸上依然放射着余烬的目光,由此可以窥探昨夜血腥的战争阴影。
四十六人之间,有石原运四郎,有阿部景器,有鬼丸竞,有古田十郎,有小林恒太郎,有田代仪太郎和仪五郎兄弟,有浦盾记,有野口满雄,有鹿岛瓮雄,有速水宽吾。他们一个个沉默不语,只顾眺望着海面、山峦,还有依然冒着残烟的熊本城郭。
一群人坐在斜坡上,摘下黄色的野菊揉搓着,一面染黄手指,一面凝视着大海对面的岛原半岛。
本来天亮之前,还可以选择海路逃走的,神风连的加加见十郎等人,获得某旧藩主大户人家的帮助,准备了六艘大船,今早不巧碰上罕见的大退潮,船体尽皆陷在淤泥里,推不走,拉不动。这样磨蹭下去,追兵迫近,神风连只好舍船上陆,登上金峰山顶。
向山麓放眼望去,山间的襞褶里点缀着村落,很高处都开辟成田地。从这里可以看到白花灿灿的树木,以及稻谷丰穰的田野。晾晒补丁坐垫般的村落,环绕着绿树茂密的山林,早晨敏感的光亮,于细密的明暗中,层层相叠,在山间悠缓的凹凸中扩展开来。这些都是同神风连过着不同生活的人家,他们的心中从未泛起过战争胜败的感慨吧?看样子,那是一种平稳而没有起伏的生活。
由河内向西,形似海马的绿色的海角伸长着脖子。西侧白川河口的淤泥向海面展开呈扇形。由附近山峡各个村落上空游弋的鹞鹰的翅膀上移开视线,再看看河口的淤泥,犹如一只巨大的鹞鹰,展现着茶褐色斑驳而污秽的羽翼。
眼下的大海,是位于有明海和天草滩之间岛原半岛所包围的海峡。海水一片蔚蓝,海峡中央分布一条巨大的淡墨色的潮流,在志士们的眼里,犹如闪烁不定的神示的文字。
失败的早晨,风景无限美丽。清澄,无垢,静谧。
对岸的岛原半岛,以云仙山为中心向左右展开裙裾,群山的襞褶之间整齐地分布着一排排房屋,清晰可睹。云仙的峰顶雾霭缭绕,西北方佐贺县多良岳烟霞迷蒙,山体隐约可见,那里的天空横斜着一段段光怪陆离的神圣的彩云。
这群人看到这番情景,心中想起樱园先生关于升天秘说的训诫。
大凡要登天,必须攀登天柱或渡过天桥,两种道路没有什么不同。天柱天桥,自古有之,但身子污秽的俗众既然目不能见,也就不会想到利用天柱天桥升天之类的事。祓除自身的污秽,清心寡欲回到往古,就能和上古神人一样,亲自看到天柱天桥就在眼前,由此即可登上九天云霄。
山上的云影神光离合,令人感到,天桥如今不就浮现在眼前吗?要是这样,那就不再久等时光的流逝,欣然自刃赴死好了。
——另一方面,站在山崖上面对东方的一群人,一直凝视着缕缕细烟袅袅升起的熊本城。
眼皮底下,荒尾山突起的左方,天狗山、本妙寺山、三渊山等,向前方的杉树林方向层层叠起。远方,石神山的山容宛若从背后望着昂起头颅的石狮子,深深突向街衢。熊本是座多森林的城市,从这里望过去,森林比房屋还要浓密,重重叠叠,熊本城的天守阁就屹立在森林的中央。藤泽台一带,尽收眼底。昨夜十一时开始的仅仅三个小时的战斗以及后来的惨败,想起来依然历历在目,似乎大家眼下仍在挥舞利刃奔驰于军营的庭院;又好像洒满朝阳的营房院内,猛火和魔幻以及虚幻的神兵正在继续厮杀。大家似乎都在做梦,仿佛他们不是为躲避追兵而登上金峰山,而是站在山顶,像眺望古战场一般而眺望昨夜的战场。
城镇遥远的东方,阿苏山的外轮正喷发烟雾,烟呼唤着云,浓浓地涂染了天空的一角。那烟雾看起来静静的,但又确实在一刻一刻移动。喷烟无休止地推涌着喷烟,云一个劲儿膨胀起来,吞没了烟霭。
这群人受到喷烟的鼓舞,心中泛起再度起兵的志向。
这时,到山下村落筹措一桶酒和当日饭食的同志回来了,一伙人大吃大嚼起来,轮番喝着桶里的酒。无论是决心赴死的人,还是梦想再度起兵的人,一致恢复了元气,大多数人的判断都比较接近现实。例如,鬼丸竞主张进攻兵营,小林恒太郎则加以反驳,最后大家一致决定,先派侦察摸清敌情,然后相机行事。
侦察派去了,剩下的人重新商量如何处理几位少年的事情。因为年龄十六七岁上下的少年共有七人,他们是岛田嘉太郎、猿渡唯夫、太田三郎彦、矢野多门太、元永角太郎、森下奖和速水宽吾。
在这之前,少年们只顾打打闹闹,他们私下里议论:“这帮子上了年纪的人,磨磨蹭蹭,都在干什么呀?是切腹还是再次举兵?请赶快决定啊!”当少年们听说已经决定由腿脚浮肿、行走困难的四十八岁的鹤田伍一郎带领下山的时候,都感到很意外,激烈地反抗起来。
但是,由于前辈同志苦口婆心的说服,少年们不得已,便随同鹤田一起悄悄下山了。鹤田的儿子太直刚满二十岁,告别父亲,留在山上。
黑夜来临了。
根据原来计划,要在岛崎村一位同志的家中听取侦察报告。一伙人三三五五下山了。侦察的人回来了,他报告说,熊本市内外都配备了军队和巡警,戒备森严,沿海船只禁止出港,敌人的侦察队,已经逼近这个村庄的入口。
一伙人悄悄来到近津海岸,托古田十郎的老仆人渔夫设法物色渡船。这位渔夫忍痛把自己的一艘船提供给他们使用,但他们三十多人要一起行动,仅一艘船是无济于事的。
于是,全体解散,各自相机行事。古田、加加见、田代兄弟、森下照义和坂重孝,乘上这条好容易弄来的船,奔郡浦方向去了。举兵的事就此终了。
登上金峰山的同志,比起举兵时人数不足三分之一。
三分之二的人,或战死,或负伤隐遁中遭官兵追捕,壮烈地自刃而死。长老之一的爱敬正元,逃到三国岭,被三名巡警追赶上来,他随即端坐路旁,划开肚子成十字而自杀,享年五十四岁。
松本三郎二十四岁,春日末彦二十三岁,皆回家自刃;荒尾盾直二十三岁,归宅后先向母亲告以不孝之罪,然后表明自刃之志,反而获得母亲激赏。荒尾痛哭,继而又喜,遂拜谒亡父之墓,于灵前爽然切腹自尽。
鹤田伍一郎将托付给他的七名少年从金峰山领下来,送到各人家中,回到自宅,即着手准备自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