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46/47页)
艾米莉问道:“当初为什么你不告诉我呢?”
警官注视着布里奥妮,等待着她的回答。这个问题一语中的,但布里奥妮从未想到这会给她母亲添乱。要是她告诉了她,她母亲的偏头痛准会发作。
“我们被叫去吃晚饭了,后来双胞胎就失踪了。”
她说她是在黄昏时分在桥上拿到信的。是什么驱使她打开那封信的?这是很难说清楚的。在拆信之前,她从未考虑过这样做的后果,抑或想到这写信人是否是她需要去认识的人,也从未思考那些与她的生活不期而遇的事情。
她说:“我不知道。我特别好管闲事。我恨我自己。”
这时,一位警察推开门,探进头来,通报了一条堪与那天晚上的灾难相提并论的消息。塔利斯先生的司机刚从克洛顿机场附近打来电话,说承蒙部长的慷慨而匆匆从部里要到的车子在克洛顿市郊抛锚了。杰克·塔利斯现在正在车后座裹着毯子熟睡,看样子只能赶第二天早上的头班火车了。众人聚精会神地听着这一切,这一消息引起了一片唏嘘。当人们渐渐平静下来的时候,布里奥妮又回到了那个小岛上发生的情形,回到了当时的场景。问话开始阶段,警官小心翼翼地避免作尖锐的探问,他不想用这种提问来折磨这位小姑娘。在一种感伤的诱动情感的氛围中,她能用自己的语言构建叙述,并确立关键的事实:那儿有足够的光线能使她认出一张熟悉的脸;当他逃离她身边,绕着空地奔跑时,他的身高和动作对她来说也同样熟悉。
“你那个时候看见了他。”
“我认为是他。”
“别说你认为,就说你看见了他。”
“是的,我看见了他。”
“就像你看见我一样。”
“是的。”
“你亲眼看见了他。”
“是的。我看见了他。我看见了他。”
就这样,她的第一次正式问话结束了。她坐在客厅里,终于感到了疲倦,但她又不愿意上床就寝。她的妈妈也接受了盘问,接着是利昂和马歇尔。老哈德曼和他的儿子丹尼也被叫进去问了话。布里奥妮听贝蒂说,丹尼整个晚上都和他父亲待在家里,他的父亲可以证明这一点。参与搜索双胞胎行动的警察陆续地来到前门,又被引进厨房。在那个混乱、平凡的黎明时刻,布里奥妮猜测,塞西莉娅是在拒绝离开她的房间,拒绝回答任何问题。几天后,塞西莉娅会别无选择,最后只能乖乖交待发生在藏书室里的情景——她的叙述会比布里奥妮的更加令人震惊,尽管那是双方两厢情愿的会面——但这却进一步认定了大家心中业已形成的想法:特纳先生是一个危险人物。在一片寂静中,人们隐约听到塞西莉娅反复地说,丹尼·哈德曼才是他们应该问讯的对象。这位小姑娘为了掩护自己的朋友,就把怀疑引向一个无辜的男孩,这是可以理解的,虽然这样做有违常理。
五点过后,有人谈起该准备早餐了——至少警察还没有吃呢,虽然大家都没感到饿。正在这时,一个消息在这家人的耳朵里炸开来:一个似乎是罗比的男人正穿过花园,向这里靠近。也许有人一直都在楼上的窗户后监视着外面的动静。布里奥妮不知道大家都应该到外面去等罗比的决定是怎么作出的。一瞬间,人们全在那儿了,塔利斯全家、保罗·马歇尔、贝蒂和她手下的用人、警察——他们组成了一个欢迎团,紧紧地簇拥在前门周围,只有昏睡中的罗拉和愤怒的塞西莉娅仍然待在楼上。也许是塔利斯夫人不希望那个邪恶的人跨进她的家门,也许是警官觉得在屋外可以有更大的空间进行打斗和拘捕活动。黎明的魔力已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夏日灰色的早晨。天空罩着一层薄雾,不久就会散去。
最初,他们什么也没有看见,布里奥妮却认为她能辨认出沿着车道前行的鞋印。后来所有人都听到了。人群发出一阵嗡嗡声。人们拼命地向前探出身子,终于看见了一个模糊的身形。它犹如白色布景上的一大块灰色的污迹,还远在一百码开外。这个影子渐渐清晰起来,等候的人群又重新陷入了沉默。没有人能相信眼前的景象。这肯定是雾和灯光跟他们开的一个玩笑。在这个电话和汽车时代,没有人会相信在拥挤的萨里郡还有七八英尺高的巨人存在。但现在,一个恣意妄为的幽灵正在游荡。它太不可思议了,却也不容否定。它正向他们走来。贝蒂这位天主教徒在自己身上画了个十字,人群进一步挤向门口,只有高级警官向前走了一两步。一切渐渐地清晰起来。那幽灵是一起跳动的两个小一点的人影和一个大人的阴影。后来才看清——那是罗比,一个男孩坐在他肩上,另一个牵着他的手,跟在他后面。当他走到离他们不到三十英尺的地方,他停了下来,似乎想要说点什么,但他没有开口,只是等着正在向他走去的警官和其他警察。他肩上的那个男孩似乎已睡着了,另一个则把头懒洋洋地靠在他的手腕上,并把他的手摁在自己的胸前取暖或寻求保护。
“孩子们很安全。”布里奥妮立刻感到一阵轻松。但当她瞥见若无其事地站着的罗比时,一股怒火就在她心中蒸腾:难道他以为靠装模作样,摆出一副善良的牧羊人姿态就能掩盖自己的罪行吗?这简直太乖戾了!这种罪是永远不能被宽恕的!布里奥妮心中又一次深刻地感到:恶是复杂的,迷惑人心的。忽然,她母亲的手紧紧地摁在她的肩上,把她坚决推向屋子,推入贝蒂的怀抱。艾米莉希望她的女儿远远地离开罗比·特纳。此时已是上床时分。当她的母亲和哥哥上前去迎接双胞胎时,贝蒂紧紧地抓住布里奥妮,将她带进屋里。在被推走前,布里奥妮回头瞥了最后一眼。她看到罗比高高地举起双手,仿佛缴械做投降。他举起肩上的男孩,把他轻轻地放在地上。
一个小时后,布里奥妮穿着贝蒂替她找出来的干净的白棉布睡袍躺在自己的帐子里。窗帘被拉上了,但从窗帘边缘透进来的日光仍是那么强烈。尽管疲惫感一阵阵地向她袭来,可她就是无法入睡。各种各样的声音和图景缠绕在她的床边,狂躁、恼人的鬼魂在挤搡着她,纠缠在一起。她企图把它们按照次序排列,可是阻力重重。这些真的是一天之内发生的事吗?真的是在她完全清醒的那段时间里发生的事吗?从她单纯地排练剧目起到那个在薄雾中出现的巨人的事吗?这中间的一切太嘈杂,太汹涌,根本无法理喻。尽管她感觉自己成功了,甚至可以说胜利了,可是恍恍惚惚中,她难以准确地说出自己的成功所在。她把床单从腿上踢开,把枕头翻了个身,想为自己的脸颊找到一片凉爽之地。假如她的成功已获得了一种新的成熟,可是由于缺少睡眠,她却几乎感觉不到这一点。此时此刻,她是如此的无助,如此的幼稚,她想自己是很容易痛哭流涕的。假如说指认出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大坏蛋是英雄壮举,那么,罗比就不该带着双胞胎如此这般地出现在众人面前了。她感到自己被骗了。现在,罗比以一位失踪男孩的仁爱的拯救者的形象亮相了。谁还会相信她呢?她的一切辛劳,她的一切勇气和清醒的头脑,她为了把罗拉弄回家所做的一切全都竹篮打水一场空了。他们——她的妈妈、她的哥哥、警察——他们会不再理睬她,他们会与罗比·特纳结成联盟来对付她。她多么想要妈妈,想要把双手绕在妈妈的脖子上,把自己的脸贴在妈妈温柔的脸上,但她的妈妈不会来了。没有人会来看布里奥妮了,没有人会来与她交谈了。布里奥妮把脸埋进枕头,让泪水尽情地倾泻,但没有人见证她的悲伤,这令她感到更为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