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十二月第一周

小心驶得万年船。

——中国谚语

这可不是什么随随便便的邀请。他从来不“随便”做什么事情。这个男人习惯了发号施令,不会花言巧语地对你连哄带骗。他要干吗就得干吗,不能如愿他就会固执地坚持,甚至专横地强迫。他要和她一起吃早餐,也从没想过她有拒绝的可能。特别是今天,要换首相了。前任首相下台,现任首相上台,人民的意志万岁。让各种各样的清算和审判来得更猛烈些吧!

本杰明·兰德里斯亲自开了门,这着实让她吃了一惊。他住的公寓好像是专门给人看的,设计太过做作,毫无生活气息。你会感觉这种公寓就该配个门房,至少也得有个秘书或者个人助理之类的随时站在旁边,咖啡喝完了倒咖啡,客人来了要随时跟着,不时奉承几句,同时防着他们把墙上的印象派绘画偷走。兰德里斯本人就没什么艺术气质,宽宽的脸,随时都涨出一种奇怪的紫红色,一脸的横肉已经开始松弛,就像燃烧的蜡烛滴下的烛泪。这个膀大腰圆的男人有一双很相配的粗糙大手,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做过苦工,不过他可以媲美苦工的蛮力可是尽人皆知的。谁也不知道,他的“每日纪事”报业帝国一路发展壮大,经历了多少爆发性的大罢工,而他又给多少人使了绊子,毁了他们的事业。最近,他干了一票大的,被毁掉的这个人此刻正等待着驱车前往白金汉宫,将首相的位子连同所有的权力与威望都转手他人。

“奎因小姐。萨利。真高兴你能来。我好久以前就盼着这一天了。”

她心里清楚这不过是场面上的假话。要是他好久以前就想见她,只要动动嘴安排一下就好了。他陪着她来到大客厅,这个房间是这座顶楼豪华公寓的主体。外墙全是特别流行的高强度玻璃,能远眺泰晤士河对面议会大楼壮观的全景。地板上错综复杂的木质花纹,让人不禁揣测是不是砍光了半个热带雨林才达到这个效果。对于一个来自贝斯纳尔格林区后街的平民小子来说,他混得可真不赖呢。

他领着她往前走。映入眼帘的是一套巨大的皮沙发,配了个咖啡桌,上面摆满了热气腾腾的丰盛早餐。亚麻餐巾叠成好看的造型,漂漂亮亮地点缀着各式各样的盘子。这一看就是刚刚才准备的,但却看不到任何人忙碌的身影。她表示不想吃东西。他也没恼,只是脱下外套,对着面前的一盘食物大快朵颐。她拿起一杯清咖啡,等着他开口。

他专心致志地吃着早餐,吃相和餐桌礼仪可真是不敢恭维。偶尔也闲聊一两句,但给予盘子里鸡蛋的注意力显然比给予她的多。有那么一会儿她甚至认为,面前这个人肯定觉得邀请她来是个错误了。从进门到现在这短短的时间,她已经感觉有点儿不堪一击了。

“萨利·奎因,出生于马萨诸塞州多尔切斯特。现年三十二岁。年纪轻轻就作为著名民意测验专家崭露头角,在波士顿小有名气。在这么个全是蠢货男人的城市里,一个女的要混出些名堂,可不容易。”这话可是说到她心坎里了,她之前嫁的就是个波士顿的“蠢货男”。兰德里斯显然是做足了功课,把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全都挖出来了,简直对她了如指掌。他眼珠子滴溜溜转,窥探着她的表情,直视着她浓密睫毛下的双眼。“不过波士顿也算个很不错的城市啦,我去过很多次的。那你跟我说说,为什么抛下在那里功成名就的一切,跑到英国,重新来过,白手起家?”

他停顿了一会儿,但没有等到回应。

“是因为离婚,对不对?还有孩子的夭折?”

她的下巴一下子僵住了。他不知道接下来她是要暴怒地发一顿脾气,还是直接起身拂袖而去。不过他心里很清楚,眼前这个女人不会流泪。她不是那种哭哭啼啼的类型,从她那双眼睛就看得出来。萨利身材很好,是那种很自然的苗条,很符合时下对女性身段的审美。她的美比较古典,臀部大概稍微宽了那么半寸,但曲线都恰到好处。这还真是个完美的“尤物”,脸上的皮肤光洁无瑕,肤色微深,比任何一朵英伦玫瑰都更容光焕发。上帝在制造她的五官时,一定怀着雕刻家的情怀,一刀一斧地悉心雕琢过。两片饱满的嘴唇仿佛诉说着无尽的心事,高高的颧骨,浓密的长发是那种迷人的深黑色,令他不禁推测萨利是不是有意大利或犹太人的血统。但这张脸上最令人拍手叫绝的莫过于那个鼻子,小巧而挺拔,鼻端平平的,随着她说话的节奏一皱一皱的;当语气比较重或感情比较强烈时,小小的鼻孔微微张开,煞是可爱。阅尽莺莺燕燕的他还没见过这么富有美感、这么令人意乱情迷的鼻子呢。他忍不住去想象在枕头上逗弄这个小鼻子的情景。然而,萨利的一双星目把他的心收了回来。这双眼睛不应该长在这样一张脸上。这是一双杏眼,黄绿色的瞳仁充满秋日的味道,那种洞察一切的透明让人想起神秘的猫。他想,这双眼睛里原本应该是有属于一个女人的神采与光芒的,但现在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怀疑和不信任,随时都像在隐瞒着什么似的。

她往窗外看去,躲避着他的探究。几个星期之后就是圣诞节了,但却寻不到一点儿欢庆的气氛。人们早就把节日的精神丢进了臭水沟。今天给人的感觉并非是一个首相新官上任的良辰吉日。一只海鸥被北海的风暴赶到了内陆地区,它在窗外翻了个筋斗,尖厉的鸣叫划破长空,穿过厚厚的双层玻璃,仿佛在嫉妒屋里的人们有着丰盛的早餐和暖和的房间。最终,无计可施的海鸥跌跌撞撞地消失在怒吼的狂风中。她注视着鸟儿的身影,一直到眼前只剩一片灰白惨淡的天空。

“您可别觉得会惹恼我,兰德里斯先生。是啊,您有钱又有权,可以尽情地把我调查个够。但我不觉得这有什么了不起,也没觉得被您调查了自己就是个人物了。中年生意人总是把我作为谈资,我都习惯了。”她是故意说这番话来讽刺他的,想让他知道自己睚眦必报,也并非善类,“您想从我这儿得到点儿东西。我完全不知道是什么。但我会听您慢慢说的,只要是公事就行。”

她把两腿交叉起来,故意做得慢吞吞的,好让他注意到这个动作。从孩提时代起她就非常确定,男人们垂涎她的身体。而来自这些雄性动物的过分关注,让她从未有机会爱惜自己的羽毛,把这天生的性感作为珍品好好保护,而是一路将其作为工具,在这个荆棘满布、道阻且长的世界劈出一条“血路”。很久以前她就下定决心,如果“性”就是人生中流通的货币,她就会把这货币变成商业资本,敲开那些本来紧闭的门。有时候,它对男人这种用下半身思考的动物就是这么好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