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初尝胜利滋味,不可盲目,不可昏头。直到匕首插入敌人身体,一刀致命,游戏才算结束。
“蒂姆,你进来,把门关上。”
厄克特坐在内阁会议厅,只有他和进来的那个人。棺材形状的会议桌前摆着一些椅子,但只有一把有扶手。他坐在那把椅子上,面前只有一个简洁的皮面文件夹和一部电话。除此之外,桌上再无他物。
“并没有很奢侈嘛,是不是?但我竟然开始喜欢上这里了。”厄克特轻轻一笑。
蒂姆·斯坦普尔环顾四周,惊讶地发现竟然没有别人。半个小时前,厄克特刚刚完成了从党鞭长到首相的委任交接。在那之前蒂姆一直都忠心耿耿地担任着厄克特党鞭长的副手。党鞭长这个位置相当神秘,而副手就更加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低调角色。但两人只要合作默契,就能结成一股力量,其影响之大,不容任何人小觑。因为党鞭办公室赖以生存的基础,就是对议会党纪律的把控,而把控的手段则多种多样,需要精明的头脑进行判断:何时该发挥团队精神;何时该在各种力量之前纵横捭阖;何时又要干净利落地出手,除掉前进路上的障碍。
从素质上来说,斯坦普尔是担任这个角色的理想人选。他有一张扁平瘦长的脸,黑眼睛异常闪亮,看上去就像一只雪貂。他本人做起事来也像雪貂一样,尤其擅长在同僚们私生活的阴暗角落翻箱倒柜,抓住各种小辫子。这份工作说白了就是和漏洞打交道,一方面把自己的生活弄得滴水不漏,严丝合缝;一方面努力去发现别人的弱点。他是长期追随厄克特的门徒,比师父年轻十五岁,入行前在埃塞克斯郡做房地产代理,后来被厄克特身上与自己截然不同的气质吸引。这位前辈老练优雅,学术气息浓厚,从外表到气质都无懈可击。这些东西那时候的斯坦普尔一点都不具备,他只是个穿着英国杂货联营店粗糙成衣西服套装的毛头小子。然而,两人的共同之处也许才是最重要的,他们都拥有无限的野心,也明白权力能给自己带来什么。当然还有种遗世独立的傲然,一个来自学术背景,另一个则是与生俱来。在厄克特问鼎权力高峰的道路上,两人的组合有着令人意想不到的效果。斯坦普尔一定会收到回报,这句话虽然没说出口,但两人之间一直有这个默契。现在,他被召唤到这儿来,要得到这份盼望已久的回报了。
“首相先生。”他像站在戏剧舞台上似的,尊敬而又夸张地鞠了一躬,“首相先生。”他又重复了一句,但音调有所变化,好像回到自己做房地产中介的日子,想卖厄克特一处不动产。他的一举一动看上去平易近人,这使他可以藏匿刀锋,暗箭伤人。两位亲密战友哈哈大笑起来,空气中流动着嘲笑和阴谋的味道,仿佛两个飞贼刚刚经历了收获颇丰的一晚,但斯坦普尔小心翼翼地把握着节奏,适时地先收住了笑。比首相笑得长可不是什么好事。最近几个月,两人一同经历的事情太多太多了,但他心里非常清楚,无论哪一届首相都会不自觉地疏远过去的同僚,就连一起谋划权柄的左膀右臂也是一样。所谓“飞鸟尽,良弓藏”,而厄克特自己也很快收起了笑。
“蒂姆,我一直想咱俩单独谈谈。”
“啊,我是不是要挨一顿臭骂了?我做错什么了吗?”他的语气听起来颇为轻松,但厄克特注意到斯坦普尔嘴角向下撇的细微表情,清楚对方内心的焦急。他发现面对这个浑身不自在的同僚,他竟很享受这种手握“生杀大权”的感觉呢。
“坐下,蒂姆,就坐我对面。”
斯坦普尔在椅子上坐定,看着对面的这位老朋友。这一幕已经完全表明了两人关系的巨大变化。厄克特正襟危坐,背后是一幅巨大的油画肖像,画中人是罗伯特·沃波尔,英国史上第一任首相,也有不少人认为是最伟大的一位首相。他的肖像已经在那里悬挂了两个多世纪,见证了这里面一路走来的各种权力斗争和各色入主人士。有的强悍弄权,有的虚伪不堪,有的悲惨不幸,有的迷茫脆弱。厄克特是他的继任者,站在同僚们的肩膀上,受到了君主的承认,现在正式入主此处。他手旁的电话可以左右政客们的命运,也能够指挥整个国家投身于战争。这样的权力集于一人之手,整个国家再无第二人。的确,他再也不是一个普通的男人了,不管他最后做得好还是坏,都将被载入史册。至于史册中的他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注脚,还是会占据篇幅颇长的篇章,我们只能拭目以待。
厄克特感受到了对面这位后辈内心的五味杂陈和情绪翻涌,“不一样了,是不是,蒂姆?我们永远都无法让时光倒流。片刻之前我还没什么感觉呢。在宫里的时候没什么感觉,站在门前接受媒体采访时没什么感觉,甚至走进来的时候也没什么感觉。一切都像在舞台上演戏,我只是在扮演自己规定的角色罢了。然而,当我跨过那道门槛,唐宁街的每一个工作人员都聚集在门厅,上至官居显赫的高层人员,下至清洁工和电话接线员,大概有两百人左右。他们向我问候,充满了热情,好像马上就要向我献上美丽的花束。那掌声听起来可真让人心花怒放啊。”他突然叹了口气,“我开始找到点儿感觉了。不过,我很快想起来,差不多一个小时之前,他们也是这样例行公事地站在那里,送走我那马上就要被遗忘的前任。这群人大概也会在自己的葬礼上机械地鼓掌吧。条件反射而已。”他舔舔自己薄薄的嘴唇,这是他回想和思考时的习惯动作,“接着他们把我带到了这儿,内阁会议室。我独自在这儿待着。真是太安静了,仿佛能听到时间的流逝。一切都井井有条,一丝不苟,只有首相坐的椅子是被抽出来的,这是为了我啊!我用每一根手指触摸这把椅子,感受这把椅子,才意识到,如果我大摇大摆地坐下,不会有人冲我吼。我终于找到感觉了。这不是简单地换个工作,换把椅子。这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位置。你了解我的,我天生不是个谦卑的人。天哪,该死的,在那么一瞬间我竟然觉得自己特别渺小。”他话音落地,两人陷入长长的沉默,直到厄克特一巴掌拍在桌面上,“不过别担心,我现在正常啦!”
厄克特再次哈哈大笑,笑声里弥漫着阴谋弄权与春风得意,而斯坦普尔只能勉强挤出一个微笑,他很不耐烦地盼望着厄克特赶快结束这段回忆,宣布自己的命运。
“言归正传,蒂姆。好多事等着做,和以前一样,我需要你做我的左膀右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