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德罗·巴拉莫(第16/33页)

“这就不管它了。我到了广场,走到一个门柱边。我发现那里空无一人,尽管我仍然听到像赶集时那么多的人语声。这种毫无来由的声音也像夜风吹动树枝发出的声音,然而那里既见不到树,更没有树枝了,可是仍听到这种声音,就像这样。于是,我不再朝前走。我开始感到像蜂群一样压得紧紧的嗡嗡声向我靠近,在我周围转着圈子。最后,我终于听清了几个没有杂音的字眼:‘替我们求求上帝吧。’这就是我听见他们对我说的话。这时,我的心冷得结成了冰。因此,你们发现我时我已死了。”

“你当初还是不离开故乡好呢,你干吗要到这里来?”

“我一开始已经对你说过了嘛,我是来找佩德罗·巴拉莫的,看样子他就是我的父亲。是幻想把我带到这里来的。”

“幻想?这幻想的代价真高。幻想使我白白地多活了一些时日,以此偿还了为找到儿子欠下的这笔债。其实,说起我的儿子也只是一种幻想而已,因为我从来也没有过儿子。眼下我既然已经死了,也就有时间来进行思考,来了解发生的一切事情了。上帝连保藏我儿子的窝也没有给我一个,上帝只给我那已经拉拉扯扯地度过了的漫长岁月。我带着两只伤感的眼睛,东奔西走,平时总是偷眼看人,好像在人们身后寻找着什么,心里一个劲儿地猜疑有人藏匿了我的儿子。这一切都是一场该死的梦引起的。我曾经做了两场梦,其中一场我叫它为‘美梦’,另一场称它为‘噩梦’。在第一个梦里我梦见自己生了个儿子。在我活着的那些时日里,我从来没有怀疑过这是真实的,因为我感到儿子就在我怀抱中,细皮白肉的,全身是嘴和眼睛,还有手。在很长的时间里,我的手指上仍保留着他睡着了的双眼和心脏跳动的感觉。这怎么不叫我去想这事情是真的呢?我将孩子包在我的头巾里,走到哪里就抱到哪里,突然间我失去了他。到了天上人们对我说,他们搞错了:他们给了我一个母亲的心,却只给了我一个普普通通的妇女的胸脯。这是我做的另一个梦。我到了天庭,探身进去看看是不是在众天使中能认出我儿子的脸蛋。一点也认不出来,天使的面孔都是一模一样的,像是由同一个模子铸成的。于是,我发问了。其中一个圣徒向我走来,一言不发就将一只手伸进我的胃里,就像伸进一堆蜡里一样。手拿出来后,他给我看一个核桃壳模样的东西:‘这个东西证实了对你表明的那件事。’

“你知道天上的人讲话多么的稀奇古怪,但他们的意思还能听懂。我想对他们说,那个东西是我的胃,它因饥饿,因食不果腹而生了疾病。他们中间的另一个圣徒在我肩膀上推了一把,并指着出口处的门对我说:‘你到尘世间再去休息一会儿吧,孩子,你要努力成为好人,这样,你在炼狱里的时间就会短一些。’

“这是我做的一场‘噩梦’。通过这场噩梦,我终于明白,我从来没有过儿子。但我知道这一点却为时已晚,这时,我的身躯已经萎缩,脊椎骨已从头上露了出来,路也走不动了。最后,村庄里变得冷冷清清的,村子里的人都上别的地方去了。人们一走,我赖以为生的慈善事业也消失了。我只好坐下来等死。自从遇见你后,我这把骨头才决心冷静下来。我想:‘谁也不会理睬我的。’我是谁也不去打扰的,你看到了吧,死后我连地也不占一块。人们将我埋在你的墓穴里,我躺在你的怀抱里倒很舒适,就在你抱着我的这个角落里。只是我认为,抱住你的应该是我。你听到了吗?外面在下雨。你没有听到雨滴声吗?”

“我觉得好像有人在我们头上走过。”

“你别害怕,现在谁也不会使你害怕了。你得想一些愉快的事情,因为我们将会被埋葬很长的时间。”

黎明时分,巨大的雨滴落向地面。雨水落到松软的田畦里,发出空洞的声音。一只顽皮的鸟儿擦地飞过,还学着婴儿的哭声发出呻吟声;飞到远一点的地方时,又听它发出好像感到疲劳一般的呻吟声;再往前飞,飞到了天地相连的地方,它打了一个饱嗝,然后放声大笑,接着又发出一阵呻吟。

富尔戈尔·塞达诺闻到了泥土味。他伸出脑袋看看雨水有没有冲走田畦里的那层表土。他的一双小眼睛乐了。他一连吸了三口芬芳的泥土味,龇牙咧嘴地笑了。

“嘿,”他说,“今年我们又赶上了个好年景。”接着,他又说:“下吧,雨儿,下吧,下个透吧。下完这边再下到那边。记住,整个庄稼地我们都翻耕了,只等你来尽情地下了。”

说完,他纵声大笑。

那只顽皮的鸟儿已经飞遍田野后回来了。它几乎在他的眼前飞过,发出一阵撕人心肺的呻吟声。

雨越下越紧,一直下到开始出现曙光的天空又密布阴云,那已经离去的黑夜好像又回来了。

被风雨浸泡过的半月庄的大门一打开,就吱吱地响了起来。先从门内出来两个骑马的人,接着又出来两人,后来又出来两人,这样成双成对地一共出来两百个骑马的人。他们四散驰向雨水蒙蒙的田野里。

“要把恩美蒂奥牧场的牲口赶过爱思塔瓜的另一边,把爱思塔瓜的牲口赶到比尔马约那边的山丘上,”随着这些骑马的人陆续向外奔驰,富尔戈尔·塞达诺吩咐他们说,“让牲口走快点,大雨快来了。”

这番话他重复了那么多次,以至走在最后的几个人只听到:“从这里到那里,再从那里到更远的地方。”

每个骑马的人都把手举到帽檐上,表示已听懂了他的意思。

最后一个骑马人刚走,米盖尔·巴拉莫就疾驰而来。他还没有等马停下来,便在富尔戈尔的面前跳下马来,让牲口自己去寻草料吃。

“这个时候你从哪里来,年轻人?”

“我是来找奶妈挤奶的。”

“找哪个奶妈?”

“你还猜不着?”

“一定是找那个‘古拉卡’多罗脱阿,只有她才喜欢孩子。”

“你是个笨伯,富尔戈尔。不过,这也不能怪你。”

他没有摘下马刺便去吃午饭了。

在厨房里,达米亚娜·西斯内罗斯也向他提出了同样的问题:

“你从哪儿来,米盖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