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金镯

颜浣月运灵两个周天以后, 已经是月上中天之时。

她刚一睁开眼,就见床前两三步的地上放着烛台,其上蜡烛已燃烧了大半。

原本放置在房间西南角的屏风被搬到烛台附近, 将床与房内其他位置隔开。

从她的位置看过去,只能看到屏风南侧流泻出来的雪色袍角, 和一双穿着云履,随意低垂的脚。

他既没有合离的意思,也没有真去找个同门借住的想法, 待着这里, 好好的床也不肯睡。

更难得的是他贞洁不屈,一晚上挪这挪那, 折腾得倒没少折腾,那么硬的桌子, 连腿都放不下,亏他也能睡得下去。

不是,他到底在怕什么?在怕谁啊?

颜浣月散开指尖法诀,刚刚伸开盘了许久的腿。

许是这细微的动静惊到了屏风外的人, 他静在空中的小腿动了动, 而后缓缓坐起来, 带着方才睡醒后的朦胧语调问道:“颜师姐, 怎么了?”

明明就是在警惕她的吧。

颜浣月无力地叹了一口气, 难道她在这里沐浴的事就让她吓人成这样了吗?

她揉了揉额角,随口说道:“口渴,想喝点水, 你睡你的。”

他咳嗽了几声,忽地从桌上跳下来,颇为理所当然地说道:“那你别下床了, 我帮你拿过去。”

蜡烛放在她那边,隔着屏风,他这边有些昏暗。

裴暄之收起遮眼的雪锦,随手将斗篷叠了几下搭在椅背上,趁着黯淡的烛光踱到窗下去到了一杯水,恰巧注意到她放在这里的那卷白纸。

颜浣月将床上的被子拉开,没一会儿,就见一道阴影伴着一袭冷香气漫了过来。

整个房间内氤氲着他们二人交织在一起的气息。

裴暄之立在床边看着白日里衣衫整齐的女子一脸倦意地坐在幽微烛火中。

被子只在她腿上盖了半角,一身柔黄寝衣纤薄贴身,乌黑柔亮的长发直铺到身后,两只白生生的脚十分随意地舒展在石青色的被褥上。

她或许因为此时才打坐完需要放松,着实有些无聊,时不时晃一晃那对脚丫子,一副慵懒散漫又悠闲的模样。

他忽然有些恍惚,有个夫人便是这种感觉吗?

旁人不可见之态,就如此随性地展现在他面前。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跟随先生历世时,曾遇到过一个被妖物卷走的中年男子。

被救下后,他负责给那男子上药,男子许是大难不死,又惊又怕,直念叨着:“小郎君,可别给我娘子说,我很怕她,若她知道了,又要冷言冷语地嫌我乱跑乱窜,恐怕大哭一场后要好几天不跟我说话了。”

他想起男子那个瘦小的娘子,不禁问道:“你娘子还不比妖物厉害,你既不怕妖物,为何要怕她?”

那男子竟然大笑起来,只说道:“你年纪小不懂啊,我娘子瞪我一眼,我心里就拔凉拔凉的,如果冷着脸不搭理我,或者一天不见,我心里就不能舒坦。”

其实他到现在也不懂,或许他以前懂过,但现在忘了。

但颜师姐自然比当时的妖物厉害些,他若怕她,也是应该的。

他没敢彻底忘了她,不知是舍不得,还是跟当年那个中年男子一样,怕到没胆量忘。

裴暄之收回暗自流连的目光,右腿屈膝跪到床沿上,等着颜浣月自己往他这边靠过来,才将手中的水杯递过去。

颜浣月靠在床头栏杆上,默默地喝着水,裴暄之就一声不吭地坐在床边,等着帮她放杯子。

颜浣月瞥了一眼他的侧影,说道:“怎么睡到桌子上去了?”

他坐在床边看着微微浮动的帷帐,语调清冷,“怕打扰师姐。”

颜浣月问道:“睡得着吗?”

“勉强可以。”

颜浣月将杯子递过去,他接了杯子后,依旧坐在那里,一双清澈见底的眼睛静静地看着她。

颜浣月问道:“怎么了?”

他抿了抿唇,犹豫片刻后,略有些郑重地说道:“我有事想问颜师姐你。”

颜浣月拭了拭唇边的水渍,抬眸疑惑地问道:“什么?”

他语气清冷地说道:“首先,我不会同意合离。”

颜浣月有些摸不着头脑,“哦,然后呢?”

裴暄之起身将杯子放到一边,转为立在床边,目光放在挑着半片帷帐的铜钩上,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淡淡地说道:“我在我身上发现了一些伤……”

颜浣月心底微微一震,她检查他身体时并没有发现额外的伤,她忽然想到了逃走的云若良,云若良会不会回来报复到暄之身上?

她禁直起上半身,讶异地问道:“你什么时候伤的?你方才出去时是不是遇见谁了?你怎么不早说!”

裴暄之脸上的本就不多的血色瞬间褪尽,方才得知已与她成婚后,才寻到不久的心理支撑顷刻间轰然倒塌。

有了希望又在转眼间破灭,心里倒塌的废墟铺天盖地地袭向他,窒息感死死将他裹紧。

他整个人忽然有些摇摇欲坠,勉强站在她面前,从骨血里透出一股冰冷浓重的耻辱感。

为什么会问?因为觉得是她的可能性是最大的,就算是她曾经对他口齿相向,只要她承认,他也不会合离。

现在呢?

他只想杀了那个弄了他一身伤痕的人。

最好尽快养好那些伤痕,一点也不要让她看到……

可他还有什么资格站在这里?

颜浣月起身下床正要扯他的衣裳,他似是被电击了一般一把推开她的手,转身往屏风外走去,声音颤颤巍巍,“别碰我!别碰我……”

颜浣月见他脸色煞白,不禁追在他身后,劝道:“暄之,都受伤了还遮遮掩掩什么?你到底哪里伤到了?给我看看。”

他缓缓停住脚步,背对着她,低声问道:“颜师姐,你说,人失忆之后,最真实的喜好会变吗?”

颜浣月说道:“我没失过忆……你是想说,你不喜欢我碰你?”

裴暄之咳嗽了一阵,忽然朗声笑了笑,咬牙说道:“你说的,真是没有一句是我想听的。”

颜浣月走到他面前,直视着他的双眼,“到底伤到哪里了?”

裴暄之垂眸看着她,眉目之间冷若冰霜,神色疏冷淡漠至极,依旧不肯多说一个字。

颜浣月后知后觉地想到了什么。

她纤长的指尖染着烛光,轻轻搭在他衣襟上,仰头看着他阴冷深邃的眼眸,轻声说道:

“哦,看你这幅模样,你说道是那些旧伤吧?我一时着急,还以为你方才出去又被人伤到了。”

裴暄之浑身瞬间僵硬如木,怔怔地看着她,想从她指尖逃开,但根本未曾移动分毫。

他想听到他想要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