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是我的小狗(第2/3页)
梁宵严嘴里有食物,没说话。
游弋还以为他在犯难,像从前那样习惯性地给出建议:“望山吧,赵老板是外地人,吃不惯海鲜,望山的鸡和牛肉他很喜——”
“去水榭。”
梁宵严吞咽完,旁若无人地说出这三个字。
游弋感觉脸上着了一层火。
“对不起,我不该多嘴。”
发烧烧傻了,把自己的身份都忘了。
他不是弟弟也不是伴侣,就一个厚着脸皮赖在这的外人,哪来的脸去插手人家的工作。
梁宵严放下碗筷起身。
“哎!”他抓住哥哥的衣角,“这就吃好了吗?怎么才吃这么点?”
“没胃口。”
“……”
尴尬和难堪变成一道无形的鞭子抽在身上。
“你如果不想看到我,明天我不下来吃了。”
“医生说你今晚就会退烧。”
言下之意你呆不到明天。
游弋怔怔地放开手。
“知道了,哥上班不要太累。”
“你有完没完?”梁宵严一巴掌拍在桌上,“这没你哥!还要我说几遍?”
游弋吓得肩膀一缩,双眼通红,嘴角拼命向下抿着也忍不住那些泪:“那你要我叫你什么啊?我叫了二十年,就算想改也不可能一下子改掉啊……”
“我不管你要改多久,别再让我听见。”
向他下完最后通牒,梁宵严转身走出门去,司机早就等在院子里。
餐厅里只剩他和小飞。
后来小飞也走了。
临走前说:明天我还是回岗亭那边吃吧,你们这边太压抑。
游弋把脸埋在手心,苍白的指尖大大小小的伤口。
他发出的声音都是闷闷的:“你平时不在这边吃吗?”
小飞看着他失落的发顶,手下意识伸出去,在空中悬停好久,还是放下了。
“不在,严哥很少回家吃饭,不是在公司食堂对付一口,就是在码头对付一口。”
“在哪工作就在哪吃吗?”
“有他喜欢的菜吗?”
“不知道。”小飞说,“他无所谓吃什么,他只是想找个热闹的地方吃。”
“在公司就和员工一起吃,在码头就和工人一起吃。要是在外面应酬得晚了,公司关门了,码头也关灯了,他就打包一份糖水,去时代广场吃。”
手心下传来压抑不住的哭腔,游弋的白发披在肩上,像一块被开膛剖腹的鱼肚。
他张着嘴巴,不断吸气,不断吸气,才能让哽咽的话音顺畅地流出。
“时代广场不是倒闭了吗……他还去干什么呀……”
“他买了。”小飞叹了口气。
“半年前买的。”
时代广场其实地段蛮好,在二环边上,寸土寸金的一块地,奈何风水太差。
倒闭那年封场时,有个拾荒的老人进去捡塑料瓶,在里面心脏病发去世,大夏天的飘出味道尸体才被人发现。
从那以后据说里面就时常传出拧塑料瓶的声音。
就这样闹神闹鬼地荒废几年,好不容易被一个外地来的富商看上,想推翻盖楼。
结果没多久几个刚高考完的准大学生溜进去玩密室逃脱,其中一个孩子坠楼了。
那之后这块地彻底废了,连带周遭房价都一落千丈。
政府为此头疼不已,低价招商好几年都没招到冤大头,没想到最后被梁宵严接手。
别人都不要的烂摊子,他要了。
明摆着赔钱的买卖,他也干了。
小飞到现在都没琢磨明白他这一步是什么高深的战略布局,但游弋一听就懂了。
他只是想小时候了。
他想回到小时候,去时代广场无忧无虑地吃一条冰激凌船。
人过得不好的时候总是会回忆童年。
尽管他的童年也充满苦难。
孤独、抛弃、毒打、锁链,和四四方方看不完全的天……这些东西像血管里的血液,像肺里的氧气,充斥着梁宵严幼时那具残破不堪的身体。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想回去。
因为他的童年不是从被妈妈抛下开始的,不是从被爸爸拍照开始的,更不是从婶娘一个包子都不分给他的时候开始的,而是他十八岁那年,弟弟攒了一个礼拜的钱,带他去时代广场吃冰激凌船的那一刻,开始的。
在他长大成人的时候,他的童年才姗姗来迟。
饭菜早已冷掉,游弋趴在桌上嚎啕大哭。
滚烫的泪如同一小片湖,湖水从他的鼻尖蔓延到桌沿,断线的珠子般砸下去,啪嗒——啪嗒——下雨了,梁宵严看着地上的水痕,想起今天没有带伞。
从公司出来时天已经黑透。
看一眼表,十一点半。
他让司机先走,自己开车在街道上漫无目的地闲逛。
总不能因为自己不想回家,就连累别人加班。
不知怎么的就逛到了时代广场。
这里荒芜太久了。
人烟稀少,没有一点灯光。
一面面一排排陈旧的蓝玻璃组成这栋大楼的牙齿,牙齿外面只有四边细窄斑驳的墙壁做脸皮,整栋楼仿佛一个被时代抛弃的、干瘪的老人。
楼前种着两棵半死不活的梧桐树,枯得像没穿衣服。
地上散落着生锈的、被踩扁的易拉罐,一会儿被风吹响,一会儿又被雨砸响。
梁宵严从易拉罐旁走过,手里捏着根烟,指尖勾着的袋子里放着两支甜筒。
这个点儿卖糖水的小贩早收摊了,他只买到两支甜筒。
广场门前竖着一块红底白字的褪色招牌。
他记得以前门口左边是卖爆米花和烤肠的,齁甜和咸香味混合着冲进鼻腔。
右边摆着几个透明的冷水箱,里面装着咕噜咕噜冒泡的橙汁、可乐、酸梅汤。
游弋喜欢可乐,几毛钱一小杯。
他小小的个子,要垫着脚举高手才能把杯子送到饮料的出水口,板着张小脸等待饮料流出来,紧张得两只眼睛瞪成两粒小黑豆。
出水口猛一下把可乐喷出来,他吓得两只手托住,托下来后小心翼翼地盯着它,甜甜地叫一声:“叔叔!能不能给我两块冰?”
卖饮料的大叔夸他乖,给他铲上一大勺,可乐都被溅洒出来,他心疼得哎呦哎呦叫。
叫完看到哥哥,立刻屁颠颠跑过来:“哥哥这个好好喝!哥哥喝第一口!”
两口就没的东西还要给哥哥喝一口。
梁宵严笑着伸手去接,指尖倏地从杯中穿过。
弟弟消失了,饮料箱消失了,爆米花和烤肠的气味一起消失了。
记忆中的场景和眼前的枯败重叠又撕扯。
梁宵严恍惚地想,他明明记得他只是站在原地等弟弟买水回来。
怎么站了一会儿,就什么都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