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最近最远的人 (四)

“秋薇早上加急电报打过来,说囡囡是急性肠胃炎,一周前入院,情况虽稳已定,但医生为了稳妥起见,要求住院观察。七少,这几年,您忙于国事军务,花在囡囡身上的时间太少了……她生病了,您还是该回去看一看。不然……”图虎翼观察着陶骧脸色,一句一句往下说,说到这里便停顿了下来。

陶骧沉吟。

图虎翼这个“不然”,他再清楚不过是什么意思。

“七少……”图虎翼还想劝,见陶骧摆了下手,只好收声。

“我明天就回上海去。”陶骧说。

图虎翼松了口气,嘿嘿一笑,很高兴的样子。

陶骧看看他,问:“你家那几个怎么样了?”

“调皮捣蛋的,把秋薇累得够呛。”图虎翼笑着说。

“这阵子因为遂心,辛苦秋薇了。按道理原是该早些送回她祖母身边的。遂心偏偏又喜欢粘着秋薇。”陶骧说。说到女儿,他的语气也丝毫不见和缓。

“七少,您这是哪儿的话。对遂心小姐,秋薇的身份,自然是不敢说视同己出,却是尽心尽力的。”图虎翼说。

陶骧点头。

“我就是来看看您。部队马上转移到城南待命了。”图虎翼站起来,给陶骧敬礼。

陶骧抬头看着这个一直跟随自己出生入死的部下,点了下头,叫了声:“小四!”

“在!”一个虎头虎脑的小伙子从门外进来。

“给图团长带点儿好东西。”陶骧也站起来。

“谢谢七少。”图虎翼笑道。

“滚。”陶骧骂道。他脸上终于是露出了点儿笑容。

图虎翼跟小四路四海一起出了司令部。

“小四。”图虎翼待他们走得远些,确定他们说话不会被听到,才开口。

“哎,图团长。”路四海是个很精神的小伙子。

“七少最近还好么?”图虎翼整了整军帽。

路四海不出声。

图虎翼从后面踹了他一脚,说:“小子,跟我还藏着掖着。我是谁?嗯?我是谁?我给七少牵马坠蹬的时候,你他妈还不知道在哪儿撒尿玩泥巴呢。说!”

“哎哎哎,我新洗的军装呢……我说不结了吗?”路四海搔着脖子后头,“不太好。睡得不太踏实。有时候苏小姐打电话来,说不上几句话他就挂;苏小姐前些日子从上海过来看他,他也说不见。惹苏小姐发老大的脾气,他也不大在乎……”

“吃的呢?吃的及时?饭量呢?”

“及时是及时的,有我看着呢。就是吃不多。咖啡喝的凶,烟抽的更凶。酒倒是不喝了。就去年跟逄军长他们一处儿喝酒喝到胃出血那次之后,酒就不太碰了。”路四海说着。

图虎翼摇着头,手臂搭在路四海肩膀上,说:“小四,你给我听着。你是七少的近卫,要是他吃不好睡不好,身体坏了,我能敲掉你脑袋,自个儿回来干!你信吗?”

路四海翻了个白眼给他,说:“图团长,您别昧着良心说话。十年前的七少,跟现在的七少,能一样嘛?”

“你小子还敢犟嘴!我抽你!”

“好好好……您放心,放心,我一定尽心尽力。”

“下次我见七少,比现在少一两肉,我真抽你!”

两个人说着,已经到了仓库门口。

路四海开了仓库门,守在门口,笑嘻嘻地跟图虎翼说:“看上什么尽管拿。”

“乖乖……”图虎翼看着仓库里琳琅满目的物品,不由得惊叹。他细看着,忽然问:“小四,七少不喝酒了,是一点儿都不喝了嘛?”

“一点儿都不喝了。那天,逄将军给他送来缴获的日军物资,里面有两箱绝好的葡萄酒。逄将军说,他是粗人,不懂得这个,七少洋派,葡萄酒行家,给他最合适。七少看着是很高兴,开了一瓶,摆在那儿,就只是看,一滴未沾。”

图虎翼摇了下头。

“不过,我也听逄将军说过,七少先前可是酒漏。他们都喝不过他。”路四海说。他成为陶司令的侍从不过半年,很多事情并不了解。

图虎翼又摇了下头,仰头,说:“总有一天,他会喝个痛快——既然七少不喝酒,我就拿点儿酒。”

“您尽管拿。七少禁酒太严格,我们也不敢动。白扔着也可惜。”

图虎翼指挥着他的随从自仓库里搬了几箱酒。路四海又揣摩着他的心思,让人进去挑了些东西,给他把带来的吉普车都塞满了。

图虎翼上车之前,抬头看了一眼司令部二楼那间西南位置的办公室。他带着人,朝那个方向立正站好,敬了个军礼。

陶骧吸了口烟,目送着图虎翼的车子开出了司令部的大门,才转身拿起电话机,他沉声道:“我是陶骧。要作战一部……”

他放下电话。站了好一会儿,拉开抽屉,那里有一个扣放着的小小银相框。相框里的照片中,一个胖嘟嘟的卷毛女婴,正睁着一对亮闪闪的大眼睛看着他。

他的手指滑过那大大的宝光四溢的眼睛。

遂心。

他的遂心。

程静漪这天工作到很晚都没有下班。

电话铃不断响起,多是医院的理事会成员打来的,又多数是不太好的消息。有的要退出理事会,有的表示不能再金援慈济医院。

程静漪通通沉着应对,直到此刻。她深知他们的心理,什么局势紧张生意难以为继,都是借口。只因她是个女人。来管理医院,他们信不过她。尽管作为医生来说,她的履历是那么的辉煌。可这些在这些财主们眼里,远不如性别和年纪来的实落。但她不会就此认输。但已经有好几天了,她在理事们中间游说,却收效甚微,连梅艳春都有些看不下去了。

“程院长,休息休息吧。”梅艳春说。

程静漪舒了口气,在面前的名单上,又画了一个叉号。名单上的这些都是名商大贾,他们中有金援慈济医院多年的,也有日后可能成为慈济新捐赠人的。她盯着名单的最后几位……她不禁笑了。像这样的青帮老大,换个位置,她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要去结交的。如今么……她轻轻在纸上画了几个个问号。

如今,不到万不得已,她也不会动这个心思。

“这几天您实在是太辛苦了。”梅艳春见程静漪仍然不动,又说。

“我是不想就这么无所作为地看着他们退出。”

“慈济的基金……真的难以维持了?”梅艳春小心翼翼地问。

程静漪摇了摇头。她已经将慈济的底子摸得一清二楚,比她当初接受任命前被告之的还要严重得多。但她不能也不忍在这个时候告诉梅艳春,慈济根本已经没有了可以用的基金,而连年战乱,慈济赖以生存的另一种经济来源——田地租金——也几乎被切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