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无望海(三)Cottage-小屋(第2/2页)
尤娜好像终于想起了什么,有些懊恼地摇了摇头:“我差点忘了,海神大人说过,要给每个来岛的旅客一定数量的金钱,好让所有人都能够体验我们这儿的风土人情。”
完全是意料之外的发展,不收钱还发钱,这海神这么好的吗?
有玩家心直口快地提出了这个问题,尤娜的脸上挂起程式化的笑容:“请相信,你们拿到的金钱符合你们自身的价值。”
她在自己身上摩挲了一会儿,不知从哪儿摸出一叠叠式样古怪的钞票,分别塞进玩家们手中。
钞票入手的触感十分滑腻,还带有几分粘稠的潮湿,让人联想到刚剥下来不久的死鱼皮。
齐斯将发给自己的那叠纸钞塞进口袋,用手指盲数了一下,一共十张。
他抽出其中一张,放在阳光下打量。
那张纸钞不知是用什么材质制造的,明灭着亮闪闪的光,设计和齐斯熟悉的货币类似,左侧写着“100”的面额,右侧则印着一个巨大的长着翅膀的鱼头,丑得可以。
尤娜发完了钱,比划道:“我带你们去我的旅馆吧,岸边很危险。”
她不待玩家们回答,便将双臂收到腰侧,端庄优雅地转身背对众人,缓慢而步履不停地向椰林深处走去。
行走间,不知是因为走路姿势还是别的什么缘故,她拖拽在地上的裙摆扭动着滑过沙土,给人一种人鱼尾巴的错觉。
齐斯侧头回望,白色的海浪正轻柔地拍打着沙滩,和现实中普通的海滩别无二致,不知危险从何而来。
但NPC都发话了,一时没有人敢怠慢,玩家们从善如流地按远近依次排成队列,一个接一个地踏上林间小道。
长发女孩不停地看远处的钟楼,怯生生地问:“尤娜,你能给我们讲讲那座钟楼上刻着的天使的故事吗?她看上去好难过,好悲伤……”
玩家的身份是旅客,尤娜也说过要让玩家体验风土人情,提问一些岛上的风物无可厚非。
谁知尤娜回过头来,脸上现出疑惑的神色:“钟楼上没有天使,天使不在钟楼。”
她的疑惑不像作伪,女孩不死心,张了张嘴还要再问,被旁边略微发福的青年拉了拉袖子,才悻悻作罢。
她压低声喃喃自语:“我读过一些心理学的书,钟楼象征内心的防御机制、潜意识里不愿意想起的事,尤娜不会受过某种心理创伤吧?”
尤娜停住脚步,噙着笑看向女孩。
女孩旁边的青年脸色发苦:“大小姐,快别说了,人家是NPC,不是聋子……”
经过这一段小插曲,玩家们再不敢多说什么。一行人沉默着跟在尤娜身后前行。
齐斯将双手插进裤兜,坠在队伍最末,和尤娜保持最远距离。
常胥如幽灵般无声无息地跟在他身边,幽幽发问:“司契,《玫瑰庄园》是你的第一个副本。你的第二个副本是哪个?”
“《尖叫游乐园》,我记得我还在论坛里发了个攻略贴来着。”齐斯侧过头看他,露出一个揶揄的笑容,“警察同志,你是要审问我吗?”
他套用了死者的台词,常胥眼中有微芒一闪而过,很快归于黢黑。
齐斯叹了口气:“看啊,你都已经预设答案了,还装模作样地来向我求证,不觉得虚伪吗?你有没有想过,以我当时的实力,根本不可能杀死除自己以外的其他人?
“建立在有罪推定基础上的正义不过是群体的暴力,而你像鬣狗一样咬着我不放,无非是想满足自己的朴素正义感——很无聊的行为,不是么?”
正确的论据通向错误的结论,九真一假的立论是最容易迷惑人的话术。
偷换概念,将自己放在受害者的位置上,贬低对方的人格,这些套路齐斯玩得很熟。
他含讽带刺地轻笑:“六年前也是这样,就因为我父母双亡,亲戚也都接连死去,我成了遗产的最大受益者,你们就都认为是我下的杀手……明明没有切实证据,明明结论荒诞可笑。”
远处的钟楼钟声轰鸣,八下钟响前后勾连,激荡的声浪模糊了话音,使其听起来如倒放的摇滚乐般颠乱。
齐斯抬手捂住脸,手掌恰好遮住下半张脸的巨大笑容:“所以,我最讨厌的就是有罪推定,第二讨厌的是带着假想的答案去套问题过程的蠢货。”
‘他是治安局关注很久的老熟人了,身世比大多数调查员都要干净,盯了他六年,愣是没发现他违法的任何证据。’
常胥想起穆东旭和自己说的话,微敛眉宇。
任何一个人平白被人怀疑,都不会好受,更何况还是被莫名其妙地监视了六年……
他明明应该知道这一点的,当年他在孤儿院中,被当做怪物监管和排斥,他至今都记得那种感觉,令人很不舒服。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他无论如何都不该在没有切实证据的情况下,将他人当做罪犯看待……
齐斯看着明显陷入自我怀疑之中的常胥,相信经过这一遭话术,过去的事算是翻篇了。
他深谙循序渐进、点到为止的道理,抿着唇不再多言,快步追上前面的玩家队伍。
眼前,碧绿的椰树林层层迭迭向两侧蔓延伸展,无穷无尽。宽大的扇形枝叶交错着向天空伸展,填补所有空隙,几近遮天蔽日。
脚下,柔软的白沙如地毯般平铺,吸吮着脚尖和脚跟,消弭纷至沓来的脚步声。
齐斯混杂在人群中,像食草动物一样无辜无害,不动声色地移动视线观察四周。
林叶的罅隙间似乎潜藏着什么,让他有一种沐浴在众目睽睽之下的错觉。
如同雨夜的旅人误入古老的墓园,被亡灵早已轮回的冰冷墓碑夹道欢迎,他恍惚间感觉有无数双眼睛在暗处不带感情和欲望地窥伺。
头顶分明已经被枝叶遮挡,却极不符合视觉规律地能够看到远处的钟楼,高大的天使浮雕低垂眼帘,蜷缩翅膀,好似被禁锢其间,伸展不开。
确实如长发女孩说的那样,很难过,很悲伤。
一片巨大的羽毛出现在脚前,露出半截根管,齐斯用脚拂去沙尘,入目是一根巨大的鱼骨,脊柱柔软,鱼刺细密,乍看确实会让人误认为是羽毛。
……打扰了。
他再度用脚尖拨动沙堆,重新将鱼骨埋了下去,不忘在边缘踩几脚,确保沙土填得严实,不会被风吹开。
又走出一段路程,前方的视野忽然变得开阔,枝干稀疏下来,一栋两层楼高的小木屋在椰林的掩映间露出面目。
旅馆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