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对峙(一)(第2/3页)

他没想错。

邵鸿祯这种凡事亲力亲为的性子,怕是多次交代过山民,无论如何都得留个活口,等他来做决断。

看到乐无涯和裴鸣岐也被团团困住,闻人约露出抱歉神色,冲乐无涯摇了摇头,示意他去看项知节。

乐无涯眸光一转,看清项知节的境况后,不由大惊失色。

——项知节单膝跪在地上,右臂大抵是被弓弩擦伤了,洇出了大片血渍,顺着他的袍袖,滴滴答答地往下落。

他因着失血,面色惨白,呼吸急促,只是强打精神,不肯就这么晕过去。

在察觉到乐无涯看向他时,他微微露出一个笑容,示意自己性命暂时无忧。

乐无涯的眸色,由此彻底转冷。

他一一环视了在场诸人的面孔,最后盯死在了邵鸿祯脸上:“邵县令,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

邵鸿祯:“闻人县令客气。你问。”

乐无涯:“阿芙蓉是你手下的生民百姓所种;难道被阿芙蓉所害的,就不是生民百姓?”

乐无涯在边陲军队里待过,在两境间伪作过游商走卒,走踏四方,见多识广。

他见过许多吸食过阿芙蓉的人,家破人亡者有之,状若癫迷者有之,涕泪交流者有之,杀人越货者有之。

他实在很想知道,这位邵县令到底是如何说服自己的,既要爱民,又要害民。

邵鸿祯无比坦然道:“我从不将阿芙蓉卖给大虞百姓。我从边境那边带来的种子,又设法贩过边境,给景族、给安南、给寮族,不害一个大虞人。”

乐无涯一指裴鸣岐:“那我们呢?你为何要杀我们?我等难道不算大虞百姓?”

邵鸿祯:“官僚与军士,皆是食民之利者,受天下百姓之养,损民而肥己,不算子民,自有其罪。”

听闻此等道理,乐无涯实在忍不住,放声大笑。

原来如此,他明白了。

此人倒真真是个妙人,种种行为,全然自洽。

他勉强止住笑声,带着笑意又问:“那殷家村被杀的七口人,就不算你的百姓、子民?”

提到这沉甸甸的七条人命,邵鸿祯目色微沉,并不应声,摇头道:“闻人县令确实是审案好手,这就审起我来了?”

乐无涯:“我没有审你,是你将来必然要上堂受审,我帮你提前练习一下罢了。”

邵鸿祯想,他大概是握了自己什么把柄。

……有些麻烦。

但不要紧。

他确然是个聪明人,直率道:“闻人县令,我知你才能卓著,既然你直奔我兴台,手上必是握有什么兴台灭门案的什么证据,可那证据也必定不实。正因为此,你才冒着风险,深夜至此刺探。既然你证据不实,我又有什么好与你相谈的呢?”

“错了。”

“错了?”

“不是我要同你谈条件,是你要求着我,和我谈。”

乐无涯看向了小六的伤臂,眼睛像是被针刺了一下,马上转了开来。

“先前,我本来想跟你谈条件的。”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邵鸿祯,“我有办法让你相信,我能和你一起把殷家村的生意做下去。我手头有两个要紧的筹码,正关在南亭监牢里。只要你肯送我们回南亭,我就能把那个筹码做主交给你……可现在,我不要跟你谈了。”

邵鸿祯向来是个严肃的人。

但此情此景,让他忍不住有些想笑。

他们已被全数擒拿、一个不落,又哪里来的胆魄要和他谈什么条件?

不过,关在南亭监牢里的人……?

只想了一想,邵鸿祯便已猜到了前因后果。

“想到了吧。”乐无涯说,“你的土匪做事不干净,跑到我们南亭来当赃了。”

“那两人手指上有陈年老茧,一看就是常年射猎留下的痕迹,且那老茧厚薄不一,使的必是自制的弓箭。”

邵鸿祯平了平气息:“山中猎户,以狩猎为生,也有可能。”

“可山中的猎户,为什么担着天大的风险,跑到我南亭县城,来当灭门案的赃物?”

听乐无涯说到此处,邵鸿祯隐约露出痛苦之色,闭了闭眼。

“是,你没想错。他们是为了买药。”乐无涯言辞流利,侃侃而谈,“我总共抓到了两个人,一人入城当物抓药,另一人腿部有重伤,在城外土坡上等候。我本以为,进城的人起码要抓些止血外敷的白芷散、金创药,结果他抓的是什么?延胡索、川芎、白芍……全作止痛麻痹之用,治标不治本呢。”

“我就想啊,他们到底想要什么药?”

“邵县令,我若是拘来南亭药房的掌柜相问,你猜,这人去抓药的时候,有没有说过,他想要能镇痛的鸦片膏子?”

“南亭药铺早被我扫了个遍,没人敢卖这个,所以这人只得退而求其次,抓了许多止痛药物,权此应付。”

邵鸿祯痛心疾首,不自觉攥紧了手掌。

……他交代过许多次,不许他们沾染分毫的。

可他们偏偏……

乐无涯:“我来了殷家村,见殷家、杭家身在深山,却把家修得墙高一丈,大概就有了定论了。”

“邵县令,你与殷、杭两家商议,修筑高墙大院,不许旁人窥探,在这深山里将阿芙蓉炼成生鸦片,再神不知、鬼不觉地往外运送,发的好大财啊。你如此做,不就是为着保兴台平安吗?”

“我曾想过,你到底是用了如何的手段,才叫兴台如此大治?若是兴台富庶了,岂不是更遭匪徒觊觎?现而今我算是明白了:兴台不是没有土匪,是你用阿芙蓉牟取的暴利,雇佣了土匪,反过来保护你们兴台!”

乐无涯面色轻佻,却步步紧逼:“要不要我去查查你们那些土兵的身份底细,看他们在做土兵之前,都是干什么的?”

邵鸿祯的一切谋算都被乐无涯翻了出来,晾在这明晃晃的月光之下。

可他神色不曾变化分毫。

见邵鸿祯不曾反驳,乐无涯继续道:“想必你也安排了土兵……土匪——算了,就叫他们土兵吧——来守着殷、杭两家的高门大院,防着有外人到此。可你百密一疏,忘了不能派老鼠看油瓶的道理。”

“如今是到了阿芙蓉成熟的季节了。”乐无涯说,“他们日日看着成批的烟膏子送出去,怕是想,这么好的东西,他们稍稍偷吃一点,你邵县令想必也不会知道的吧?”

听到此处,裴鸣岐终于明白了过来。

……所以,灭门案,便是这么来的?

看守两院之人吸食了阿芙蓉,一时昏沉,一时发狂,和殷家人一言不合,大打出手,才……

杭家之人之所以平安无事,大概是看到殷家人的惨状,殷鉴在前,他们不敢抵抗,放任他们哄抢,才保住了全家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