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心倦(一)(第2/3页)

鉴于他是亲手把乐无涯烧成灰的,面对着这张面孔,他冷静地浮想联翩着:见鬼了。

不过,孔阳平向来话少,且好奇心稀缺,从不多问一句话,多行一步路。

冲乐无涯行过礼后,他抱着项知是,便要离去。

没想到,鬼在后面叫住了他:“孔阳平?”

孔阳平停住脚步,平声应道:“……是。”

乐无涯绕着他,缓缓踱了一圈。

孔阳平额头浮现出了些汗珠。

他想,鬼看人了。

这些时日,乐无涯独身自处,刻意保持和所有人的关系,却并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

他悄悄观察过孔阳平,发现此人看似和姜鹤同款,是个不苟言笑的性子,实则和内心一片清净世界的姜鹤迥然不同。

他是个很有主见的人,无穷的心思总藏在那漆黑的眼底,偶尔抬眼看人时,总能瞧得人心里一激灵。

怪不得小七不信他。

小七早被养成了一只惊弓之鸟,自是不敢轻信旁人。

就算换乐无涯来,他也不敢将真心轻易交付给这样一个明面上派来监视自己的探子。

上一世,他与戚姐就是如此:同在屋檐下,各自两怀心。

直到临近死时,他们才知晓,他们其实各有思想,都不是纯粹的棋子。

前不久,小六又告诉他,他把如风收服了。

这让乐无涯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性。

如风比小六大个五六岁左右,尚能被小六收入麾下。

孔阳平年齿与小七相当,老皇帝将他派给他时,孔阳平也才十几岁,他们可以说是一起长大,绝非泛泛之交。

乐无涯信这世上有对皇权耿耿忠心、九死不悔之人,无论主子下达什么离谱命令,哪怕叫他去死,他也能心甘情愿地照做。

但他今日倾听小七历数往事,发现孔阳平有两件事,做得很怪异。

一是,在杀隗老师时,乐无涯隐约记得小七提过一嘴,说给他医伤的大夫是孔阳平找的。

二是,小七上山背他的尸体时,孔阳平也在场。

乐无涯深知当今皇上的品行。

小七干的这两件事,足够戳炸老皇帝的龙鳞。

在他的眼里,蚊子进了上京,都得排着队飞,决不能有半分违逆他心意的事情发生。

可这些年小七并未穿上什么小鞋。

唯一的解释就是,孔阳平此人并非铁石心肠,不过是性格使然,只擅闷头做事,不爱与人交心罢了。

当然,小七身处局中,不敢对这么个闷葫芦托付信任,也是常理。

在小七自己看来,他必然是使了什么手段,软硬兼施地威胁了孔阳平,才让他不敢告状的。

可是,孔阳平名义上的主子是天子。

他肯为项知是隐瞒,那便已然是偏心了。

小七心眼奇小,又爱钻牛角尖,只要不是十成十的坦诚相护,这一点偏心,他宁肯不要。

所以,他主仆二人这么多年来,仍是相交甚浅,提防甚重。

思及此,乐无涯不得不感叹:皇帝的行事作风,真是一以贯之。

项铮并不是从兄弟阋墙、勾心斗角中拼杀出一条血路的人。

他的上位之路堪称一帆风顺,自然养成了他通身眼高于顶、自视甚高的帝王气度。

他颇为自信,认定自己的威德布加四方,恩情更是厚逾山海。

就像他对待戚姐一样。

实际上,看出戚氏案卷有异、奔赴千里替她翻案的是乐无涯。

穷尽心机、在暗地里助推皇上立她为孝女典范的,也是乐无涯。

但皇上偏偏就能理所当然地认为:是他亲自赦免了戚红妆,是他皇恩浩荡,予她一个侍花女匠一世尊荣,堪称洗髓伐毛、再造为人。

至于乐无涯那点恩情,不过是抛砖引玉的那块砖罢了。

而戚红妆,不过区区一个没读过什么书的底层女子,只需仰受天恩、悉心报偿即可。

但不得不说,老东西看人的眼光挺好。

无论是戚红妆,还是如风、孔阳平,都是正儿八经的好苗子。

思及此,乐无涯望向昏睡的七皇子,又看向孔阳平。

这二人看似互补,一个开朗、一个内敛;实则是一个封闭、一个深沉。

要犟种小七去改正他的毛病,恐怕是千难万难。

但眼前这人,或许是个可教之才。

他对孔阳平说:“孔阳平,‘忠’字如何写?”

孔阳平眼睛微微转动,思考着乐无涯此问用意。

乐无涯笑微微地望着他。

单看他思考的动作,看上去的确是个精明至极的人。

然而,他给出的答案却是异常老实:“中字之下一颗心,是为‘忠’。”

“何解?”

孔阳平心说,还真像个老师。

但他依然按照自己的理解,规规矩矩地答道:“把一颗心摆在正中,不偏不倚,是为忠。”

乐无涯抱臂而立:“明恪有一番见解,想说与孔侍卫听一听。”

“请讲。”

“上为天,下为地,人为中。人只要守好自己的一颗心,听凭心意,无愧于心,便是忠了。”

孔阳平忍不住反驳:“忠君爱国,乃天之常理,人之纲常,怎么能单听自己的心意,肆意妄为?”

“为何不能?”

孔阳平睁大了眼睛,惑然不解。

他的第一反应是,大逆不道之言,不能听。

但他并未打断乐无涯。

乐无涯侃侃而谈:“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自始皇至今,代代相传,人人口称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可这世上,哪里真有能活上万万年的主子?人活百年,在滔滔历史中,不过沧海一粟耳。一颗忠心,凭什么不能放在秤上,细细衡量,看值得交付给谁呢?”

孔阳平沉思片刻,模棱两可地道了声:“多谢闻人县令指点。”

这是父亲言传身教下,孔阳平养成的习惯:

永远不发表明确的意见,说话永远留一线。

这样旁人才抓不住你的把柄,才能保一条命。

乐无涯微笑道:“孔侍卫这句‘多谢’,真是意味无穷。您既然谢我,别只在口头上,不知您能帮下官做一件事吗?”

“请说。”

“孔侍卫在七皇子面前,可不可以改一改您这坏习惯,把话说得稍微明白清楚些?”

孔阳平:“……”

在他的沉默中,乐无涯循循善诱道:“孔侍卫想一想,为何七皇子会有今日之醉和这一场大闹?说到底,他身边始终是没有一个可以倾诉的朋友,隐忍多年,才至于此。”

孔阳平的嘴唇微微嗫嚅了一下。

……可他不是如风,不是那么会说话。

“我知道这很难改。”乐无涯伸出手来,轻轻一拍他的肩头,“……这样如何?你一天主动和他说上十句话。不多,十句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