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别离(二)
乐无涯向孙汝交接了所有县域中事——其实没什么好交接的,这一年来,许多县事仍由孙汝打理。
对他来说,一切都是轻车熟路的。
但乐无涯用这一年光景,对孙汝进行了言传身教:
若是肯广开财源、让利于民,打压乡绅、揽权在手,小小的一方县令,能当得比许多高官还舒心适意。
乐无涯把衙中几个掐尖的人才统统挑走,孙汝不仅不恼,反倒喜上心头:
太爷这是给他腾地儿呢。
这些都已经是太爷的铁杆心腹,来日换他上任,这些人未必肯服他。
他们跟着太爷走了,一来能得高升,二来也方便孙汝把其他人提拔上来,施恩于旁人,重新确立权威。
为着把这事做得圆满,孙汝硬是忍住没露出任何喜色,默默地拟定用人名单,雄心勃勃地要延续着乐无涯的事业,将南亭的事业做得蒸蒸日上,绝不可输给他。
孙汝有无数的事要做,立时忙疯了,几乎成了一只大陀螺。
乐无涯折回书房,倒是得了清闲。
既然无事,乐无涯索性摆弄起闻人约留下的书箱来。
这是一口用旧了的竹箱,式样普通,显然是从以前的明秀才那里继承来的。
里面的内容更是异常简洁。
刀、笔、四五卷书册,还有一张凉了的油酥饼。
乐无涯猜这是带给自己的。
只是他走得匆忙,不曾亲口交代。
乐无涯取出饼来,一口口地吃了,以免浪费。
吃到一半,他发现这书箱一角的篾条有些松了,便取来了工具,挽起袖子,打算替他好好紧一紧篾条。
他算是看明白闻人约其人了,虽是商贾出身,但毫无骄奢习气,物欲近似于无,就算自己给他买上一个描红印金的红木箱笼,他也未必肯用,搞不好还要送给明家阿妈,让她当妆屉用。
还不如趁自己还在,替他修上一修。
修篾筐算是项大工程,整个箱笼都得从头至尾地紧上一番,才能做到严丝合缝。
在乐无涯叼着半块酥饼、干得热火朝天时,他身后的窗户响了一声。
乐无涯回过头去。
泠泠月色,映出了月下之人的萧萧风度。
消失了一日的闻人约,立于窗外,胸膛微微起伏,一眼不眨地看着为他整修书箱的乐无涯。
在他眼里,乐无涯穿着柔软的中衣,头发凌乱,几缕卷发垂在耳前,额带薄汗,嘴角还沾着半粒儿芝麻,堪称是全无仪态。
但闻人约看他,仍是天下无双。
这样的一个人,居然在为他修箱子。
他胸中热气蒸腾,喃喃道:“……顾兄。”
乐无涯从口中取下饼来,冲他一笑:“回来拿箱子啦?”
闻人约停在窗边,并不进门。
他不大敢靠近现在的乐无涯。
他怕自己过于失态、过于留恋,因此只好保持着与他的距离,平静道:“顾兄,我已同明家阿妈说通了。待秋季乡试之后,我便去寻你。会试在明年春日,到那时,我从桐州出发。”
乐无涯愣住了。
闻人约这区区几句话,看似简单,实际全是马虎不得的人生大事。
乐无涯站起身来,几步赶上前去,双手按住窗户:“赶考是大事,考完会试就该往上京去,在京中读书才是,非得跑去桐州待半年干什么?”
闻人约简单道:“陪你。”
“怎么,还怕我被人吃了?”
“嗯。”闻人约认真地点点头,“看不到你好,我总不安心,没法好好考试。”
乐无涯凝望于他。
他这人真是和他的破书箱一样简单。
说是陪他,天涯海角也要陪。
和这样琉璃心肠的人交往,如饮佳酿,甘甜自知。
“那边可是在闹倭患。”
“我知道。”
“明家阿妈知道吗?父母在,不远游,何况是去那种地方?”
“她知道。她说了,知恩不报,非为人也。”
闻人约将他的前路安排得明明白白。
乐无涯还能说什么呢?
他从来就是主意大过天,说死就死,说走就走。
可厉害死他了。
乐无涯有点没好气,把修好的书箱隔窗还给了他:“什么事都做定了,只跑来告诉我一声是吧?”
闻人约怀抱着书箱,正直且温和地笑了:“不是,我来拿箱子。”
乐无涯冲他一挥手:“给给给,走吧!”
闻人约:“饼凉了。明天给你带热的。”
乐无涯的回复是对他狠狠咬了一口凉了的酥饼,顺带把窗户关上了。
闻人约抱着书箱,没头没脑地对着闭合的窗户微笑了半晌。
一阵夜风吹过。
他想起明家阿妈还在家中等他,便抱着书箱向外走去。
直到回到家中,躺在了床上,闻人约才想起,他嘴角还有半粒芝麻呢。
……
在风平浪静中度过了半个月后,乐无涯迎来了上任桐州知府的调令,以及对刺杀一案的判决。
目前,并无实据可证明侯鹏、师良元二人参与仲俊雄谋害闻人县令一事。
但二人的口供,与仲飘萍的证词对上了:
他们因赋税之事,对闻人县令不满,曾与仲俊雄合谋加害闻人县令,没想到仲俊雄头脑发热,自去办了此事。
事败后,他们怕被仲俊雄牵连,才对仲俊雄痛下杀手。
侯鹏、师良元毒杀友人,残毒不义,依照《大虞律》,用毒药杀人者,皆斩。
二人押解上京,等候秋决。
至于仲飘萍,以子告父,有悖孝道;然大义灭亲,遵从的是公义之道。
上御笔亲批:人情孰不畏死?以子告父,本为逆天,然其罪应赎,其情可悯,判其充军,不必远行。
也就是说,仲飘萍从民籍转入军籍,即可开释出狱。
但从此以后,他便不再是自由身。
乐无涯上折谢恩,表奏举荐孙汝任南亭县令,并上报道,自己想要将仲飘萍和衙门诸多隶员一道带去桐州府。
数日后,这封奏折落在了皇帝案头。
“这一笔字,颇有风骨。单看这笔字,当真看不出是如此精猾之人。”皇上且笑且喜,看不出他是什么情绪,“看看,还没上任,都开始要东要西了。”
乐无涯懒得管皇上在千里之外排揎他什么。
——你都把我扔到那种险恶地方去了,索你的命都是理所应当,要点人怎么了?
裴鸣岐听说他要走,特从青源县来看他。
他开门见山道:“我也要走了。”
乐无涯上次就听他说过,因此不甚意外:“上京?”
“上京。”
“那元老虎怎么办?”
“诰授荣禄大夫,左都督加衔太子太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