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赴宴(四)

乐无涯问过一句,见小七不肯回答,便住了口。

心悸症,忧虑所伤,心脉痹阻,而发本病……

怎会如此呢?

小六向来颇通养生治性之术,并无饮酒之类的伤身嗜好,坚持早睡早起,晨起必要练上一套太极剑,不然便是五禽戏,日日如此,从不辍怠。

乐无涯几乎算是看着他长大的,知道他不仅持身勤谨,身体更是茁壮康健,不曾有过胎里旧疾,怎会患上心悸病?

乐无涯将那一盏泼了小半盏的残茶放回桌上,定定地出起神来。

说起来,在四海楼中,小凤凰与小六赌酒时,确实提过一句,说他因定亲之事,冲撞天象,以至怪病缠身,直到解除婚约,才得以病愈。

这都不是和红鸾星无缘了,简直是犯冲。

难道就是在那场大病中做下了毛病?

……

在乐无涯蹙着眉尖思索时,有位描眉画眼的小伶官在丰家家仆的引领下,捧着写着剧目的笏板,莲步姗姗而来,毕恭毕敬地请项知是点戏。

按理说,戏班唱官戏时,戏目都已定好,不应加戏。

但临时有贵客到场,便另有规矩了。

项知是点了一出《女驸马》,又将笏板递出,盛情邀请知府们点上几出热闹的好戏。

其他知府自是不敢僭越,更不愿显得自己贪恋声色,便纷纷婉言谢绝。

轮到乐无涯时,他和其他几位知府一样,礼貌地摆摆手。

换在以往,他定是要兴致勃勃地点上一出好戏的。

他向来最爱玩乐。

如今,他意兴阑珊,百兴全消,连往那剧目单子上瞧一眼的心思都没了。

项知是将他懒洋洋发呆的样子尽收眼底,险些默默气破了肚皮。

他夹枪带棒道:“闻人知府不是最爱《白蛇传》?不点一出听听看?”

乐无涯瞧他一眼。

他什么时候爱听《白蛇传》了?

他明明爱听《击鼓骂曹》。

但他总不好拂七皇子的面子,只好对他微微一笑,默许了他的话。

将点戏之事应付过后,乐无涯低下眉眼,亦是察觉到了自己心绪的古怪之处。

他抬手摩挲着左胸处的衣料,满心诧异。

他明明心知,戚姐、小凤凰、小七先后到场,给自己撑腰,自己合该抓住时机,在众位同级知府面前孔雀开屏,好好表现一番。

可他怎能这样毫无心气儿,一味坐在座位上发呆?

为何会如此?

乐无涯左寻思,右琢磨,末了,最终得出了一个结论:

小六受天象所困,既无法成婚,诞育子嗣一事,便无从谈起。

皇家讲的是开枝散叶,尤其是成年皇子来说,能生、会生,可以算是一项硬指标,若是有天资聪颖的继承人,那更是一项不可多得的加分项。

项知节到了这个岁数,仍是孑然一身。

他得要多么优秀,才能将这一项劣势抵消啊?

因此,乐无涯作为他的合伙人,忧愁得十分有理。

说服了自己后,乐无涯心安理得地神游天外了。

……心悸症,发作起来该是很难受的吧。

亭台水榭间,今日的戏已然开场。

这戏是本地的传统小戏,民间风味十足。

乐无涯托着下巴,右手揉捻着衣带,看着那妆容夸张的丑角上台热场,满台唱唱跳跳,有意出乖卖呆,逗得满场宾客哈哈大笑,嘴角只有一个若有若无的笑影儿。

一旁的项知是将他的情态看在眼里,气不打一处来。

说起来,乐无涯此时的笑容,若让旁人看来,必是真诚中带了三分矜持,一点不虚假。

可项知是的记性向来很好。

在乐无涯还是乐无涯时,自己最常看见的就是他这副面孔、这种笑颜。

怪不得他总觉得此人虚伪矫饰,惺惺作态。

合着乐无涯真是装的,连半点真心都不掺?

尤其是和方才他那个不成体统的浪·荡笑容对比起来……

项知是霍然起身:“我去更衣。”

说着,他一把将乐无涯抓了起来,皮笑肉不笑道:“闻人知府,可愿与我同去?”

不等乐无涯答话,他便拉着他的袖子,在丰家家仆手忙脚乱的指引下,昂首阔步,向前而去。

众位知府对视一番,不动声色地彼此敬了酒。

真真是年少气盛啊。

连一时半刻都等不住了。

待到清净远人处,孔阳平将引路的丰家家仆一把拉走,令他不许靠近,自己则站在他们十尺开外,放起风来。

小院回廊,绿意幽幽,蝉鸣细细。

在移步换景、处处成画的回廊一隅,项知是满心恼恨,扯了扯自己的衣领口,恨这衣裳做工甚差,勒得他胸闷难忍,喘不上气来。

见乐无涯还是那副假里假气的虚伪笑脸,他更是怒不可遏:“你摆着这副死人脸,要给谁看?”

乐无涯诧异又无辜:“啊?”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这不是笑着呢吗?”

项知是恨恨地俯下身去,扯住他的脸,粗暴地一通揉按。

这东西就不值得自己温柔待他!

就该咬他,打他,让他疼,他才能知道好歹!

等到乐无涯的双颊被他扭得满布薄红,他才直起腰来,眼里寒光四射。

“他死不了!”项知是恨道,“你尽可安心了吧?”

乐无涯又疼又好笑,盯着项知是看。

在他眼里,他就算凶,也凶得有限,凶得幼稚。

见乐无涯不吭声,项知是越发气堵。

为了穿上现在这身漂亮又修身的青缎子马甲,项知是从昨天中午开始便只喝水,一粒米都没吃。

自从他入了席,就喝了三杯水酒,连点心都不曾吃上一口。

结果乐无涯轻而易举地就把他气饱了。

真真是好本事!

他指着自己的鼻子,阴阳怪气道:“我看闻人知府快要憋死了,于心不忍,才诚心告知。若是闻人知府真对六哥的病况关怀备至,我明明知道实情啊,你问我就好了,何必强忍着呢?不怕郁结于心?”

从小七的语气,乐无涯听出,小六虽病,但的确不至于马上吹灯拔蜡。

他徐徐吐出一口气来,四肢百骸的沉重感潮水般尽皆消退。

他说:“怕的是你伤心啊。”

项知是听清了,却没敢听得太明白:“……什么?”

乐无涯叹了一声:“七皇子素来不喜六皇子,我追着你问,你又要赌气泛酸的。我不想你太难过。”

项知是耳中轰然一响,只剩下“赌气泛酸”四个字余音袅袅,经久不散。

他面上顿时飞上红霞,揪住乐无涯的领子,将他提到了自己面前,气喘吁吁:“你胡说八道什么!谁对你泛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