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博弈(一)

从次日起,乐无涯身边便缀着了一只晃来荡去、左顾右盼的小老虎尾巴。

秦星钺见此情状,快言快语地提出意见:“大人,带着明秀才就算了,至少那是个知冷知热、知情知趣的。带这么个小子,您受得了吗?”

元子晋不干了:“姓秦的,我怎么了我?我是缺胳膊还是少腿了?”

秦星钺静静注视着他。

元子晋话一出口,便觉出了不对来,眼神往秦星钺的断腿上一溜,顿时慌了神,伸手把自己的嘴堵上了。

秦星钺无可奈何:“大人,你看他这样,出口就没几句人话,能带得出去吗?”

见乐无涯笑而不语地望着秦星钺,元子晋心虚得厉害。

昨天他才放下豪言壮语,若是今天还没出门就被一棒子打回去,他的面子往哪儿搁?什么时候才能成个器、让爹对他刮目相看?

他急切道:“我我我不说话了!”

然而,秦星钺在乐无涯的注视下,气势也渐渐弱了下来。

他以前……仿佛……

别看他现在有条有理的,挺像个人样儿,当年,他初入军营就跟上了乐小将军,仗着射技绝伦,被他宠得不晓得天高地厚,神气活现地跟在小将军身后,尾巴翘得比天还高。

一旦意见不合,他连乐将军身边的于副将都敢拍着桌子呛上几声。

自己都是如此德行,姜鹤更是个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主儿,常发惊人之语。

现如今的秦星钺,回想起自己彼时彼刻的德行,都难免脸红汗颜。

不知道乐小将军哪里来的勇气,真敢把自己和姜鹤当左膀右臂用。

秦星钺低下头去。

在闻人知府身上去找旧主的昔年旧影,这件事总是不甚光彩,对小将军和知府大人都不公平。

这让秦星钺始终觉得羞愧不安。

可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最近,他越来越多地在闻人明恪身上看到小将军的形影,就好像当真是他还魂而来似的。

乐无涯见秦星钺红着脸埋下头去,就转向了元子晋:“你刚才说,今天不讲话了?”

元子晋没察觉到他在言语里给自己挖了个坑,加之方才说了错话,来不及细想,忙点头不迭。

“成。”乐无涯一转手中折扇,“陪我去见个人吧。”

今晨,把总蔡彘连夜孤身返回所中,向千总脸色苍白地报告了桐州府内发生的事情。

千总姓张,宿醉一醒,便听到此等事情,惊得酒意全消,将蔡彘劈头盖脸痛骂一顿,拎着他前往府衙谢罪,现在正在等候发落。

乐无涯坦然落座,上一眼下一眼地打量了一下张千总

张千总满面堆笑,心中忐忑兼恼怒。

算起来,知府大人满打满算,到任才四日,还没来得及招呼收拢底下官员前来拜见呢。

谁都知道,新官上任,底下的人顶好是把尾巴夹紧,等摸清楚官员性情后,再对症下药。

谁知道,还没等他做好万全的准备,这姓蔡的进了一趟城,就一把把他推到了知府老爷跟前来?

若不是怕给乐无涯落下个苛待下属的坏印象,他高低得先把蔡彘打个半死再说。

不等乐无涯有发落之意,他先干净利落地拜倒,正声告罪道:“大人,下官是三江所的千总张阿善,下官平日治军不严,御下疏松,才闹出此等冲撞府门、聚众闹事的丑事来。下官有罪,请大人降罪!”

一番检讨做得情真意切,甚有条理。

乐无涯进门时,面无表情,神色凛冽,看似挟雷霆之势汹汹而来,但当张千总满头冷汗地在他面前告饶请罪时,他反倒不急了。

他端起备好的香茶:“千户管千人,百户管百人。你只有一个人,不能时时盯着手底下一千个人的动向,这怎会是你的错处?”

张千户绷紧的面部肌肉微微一松。

他隐约听出乐无涯并无追责之意。

但他还是谨慎为上,连道不敢。

乐无涯抿了一口茶:“别再说不敢。没能及时下发饷银,是我知府衙门察查不足,你若是再一味告饶,我便要以为你是在指桑骂槐了。”

这话说得虽然居高临下,却叫张千户悬着的心又定了定:

饷银的事,知府大人也肯兜底?

乐无涯问他:“军法带了吗?”

张千户忙忙点头:“带了,带了!”

乐无涯:“我为何让你带军法前来,而不是让你把人带回所中再打,这番用意,你可知晓?”

张千户是个伶俐的,利索地答道:“知府大人心事,我老张怎敢揣测?知府大人叫带军法来,咱就老老实实带来便是!”

乐无涯一笑。

张千户故作粗豪,却在言辞中巧妙地改换了人称。

他八成是想试探试探自己性情如何。

若他是一个一板一眼之人,对他这么不讲规矩的言行开口指责,摆出“文武两立”的清高姿态,接下来,他想办的事儿,就没那么好推进了。

可他若是随和地认下了“老张”这个称呼,同样不妥。

乐无涯了解这些军人。

以礼待之,他们反倒要瞧不起人,认为对方软弱可欺。

以力压之,同样要拿捏好尺度。这些军官们手头有兵,在所中横行无忌,向来豪横惯了,一旦压制得狠了,他们也是要忿忿不平的。

“‘老张’?”

乐无涯向后一仰,笑眯眯地重复了他的自称,“‘老张’,挺有意思。”

乐无涯不指责他无礼,也不轻轻揭过,只定定地含笑望着他。

眉眼官司打了几个回合,张千户便被他瞧得浑身不自在,很快败下了阵来:“哎哟,知府大人,下官失言,您有怪莫怪!”

他另起了话题,积极道:“大人,那军法我带来了,都是最硬的藤条子,那些个兵跑您这里闹事,下官定给您一个满意的交代!”

乐无涯闲闲地用指节敲打起桌面来:“别在我面前显摆你那军威。爷没那个听人挨打叫唤的癖好,拖远点打,别扰了我读书的清净。”

这就是明示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了,小惩大诫,连“惩”的尺度都由着张千总拿捏去。

闻言,张千总一颗忐忑不止的心定下了七分。

就算是“新官上任三把火”,看来这把火至少是烧不到他的头上了。

新知府年纪不大,还挺懂事。

脑袋里转着大逆不道的念头,张千总礼数不缺,一个大礼行到底:“大人,一会儿我亲自执刑,就不来扰着您了。就是……那军册之事,人员冗杂,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的,一时实在难以清点完全,还请……宽容些许时日。”

乐无涯淡然道:“是啊,事易办,人却难管。这个中难处,我理解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