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章 横行(四)

等栾玉桥病体初愈时,大批坯布已络绎运入桐州。

他躺得浑身骨头酸痛,实在是躺不下去了,便扶着自家小厮的手出外溜达。

好死不死,他听见一个刚刚出外采买归来的下人正在与家人扯闲篇。

栾家是贩布起的家,底下人议论的,自然也是布的事情。

“刚从外头回来?布价跌了多少?”

“午后又跌了200文,一开始还有人收,现在看出行市来了,都抻着,等着再降呢。”

“真他娘的邪性!”

“可不是。”下人摘了斗笠,嘬着牙花子,啧啧有声,“不少趸布的堵着咱家的铺子,说咱老爷明明说要高价买布,布运来了,却不肯收,是消遣着他们玩儿,要操咱们的祖宗呢。那些个讨说法的,有不少来过咱家,和我打过照面。亏得我机灵,瞧见情势不对,就脚底抹了油,给他来了个溜之大吉,不然要是真被人认出来,我可就回不来了!”

听他说话的人失声“唉哟”了一声:“那要是再闹上家门来怎么办?”

“谁晓得呢。”那下人是个心大的,大大咧咧道,“咱们又没跟人订约,在铺子前闹闹就罢了,真闹上门来,那是能报官的!”

听了这场对话,一口黑血又哽在了栾玉桥的胸口。

高价买布这等秘事,栾玉桥是疯了才绕世界地张扬呢!

逐利乃是商人本性,自古以来便是如此。

这回算计戚红妆,他是靠着自己多年来一点点积攒下的人脉,向桐州境内几乎所有的趸布大户透了些风声,又送了厚礼,把这些大鱼先喂饱了,再让他们叫手下的小虾米不问理由,各自闷头收布就是。

为了把钱全拢在自己的荷包里,无需栾玉桥交代,他们自会守口如瓶,免得旁人来分他们的碗中肉、盘中餐。

靠着自己的人脉,他硬是封锁了戚红妆所有的坯布来源。

桐州及周边的纺织业尤其发达,坯布本就价低,栾玉桥以五钱一匹的价格加以收买,就是因为算出了戚红妆的成本。

若是收坯布的价格超过五钱,她只有越卖越赔钱的份儿。

谁想这女如此阴毒,竟然把这事生生吆喝了开来,还把手伸到了邻府里去!

毕竟事情是栾玉桥自己办的,这些布贩子只消动用关系一打听便知,“玉桥牌”的确在暗地里以高价收布。

旁人哪里知晓他的盘算?

既然有钱,那就大家一起来赚嘛。

栾玉桥倚靠在小厮身上,心下一片冰凉。

年前,那闻人明恪讨好了丰隆,蠲减了商税。

那些与桐州毗邻的他府布商,听到自己收布的消息,一算成本,发现哪怕跨府运送过来,即使减去一钱,按四钱来卖,也仍然有的赚,自是乐颠颠地前来凑一场热闹。

但若是布在桐州卖不出去,他们想再把布拉回去,便覆盖不了成本了!

这和当初自己暗暗计算戚红妆的场景遥相呼应,气得栾玉桥气血翻涌、浑身乱颤。

他脑中只有“因果报应”四字,反复盘旋,有如魔咒。

遛了个弯,他把自己溜得心乱如麻,头昏眼痛。

在直昏过去前,栾玉桥抓住了身侧小厮的手臂,艰难吐字道:“那个亲眼看见闻人约打开府库的看守……叫小春的,把他带来,带来……”

……

两日后,戚红妆再次登临桐州府衙。

她没有太为难那些布贩子。

180文一匹,应收尽收。

收来的布前脚验过品质,后脚便被送入了染厂之中。

这些日子以来,染工们轮班休息,日日有鱼有肉,歇得足了,如今来了布,大家立时热火朝天地干了起来。

一切迅速恢复了正轨。

戚红妆此来,是亲自来送元子晋母亲想要的布匹的。

自从入了府兵序列,元子晋在与旁人的比较中,轻易发现了自己力大的好处。

上京的贵公子中,上得了台面、能拿来炫耀的本领,始终是诗书翰墨、投壶射礼一类风雅之事。

元子晋压根儿不擅此道,而“力气大”这个好处,在公子中也颇拿不出手。

毕竟他们都是这个阶层的了,谁家也不缺力工。

那时候的元子晋,看着张扬跋扈,多少有些色厉内荏。

现下,他的尾巴成日里翘得老高,尤其是在察觉到乐无涯挺看重自己后,立即得寸进尺,恨不得能在他面前横着走。

不过,在女子面前,他迅速恢复了斯文谦逊的样貌,双手接过赠礼:“谢谢县主。”

“你我不算初见,无需如此客气。”戚红妆挺平静,“我与令慈亦有交游,她办四十岁寿宴时,我前去赴宴。那时候你也在。”

元子晋全然不记得,但经戚红妆一提,他才想起,眼前人不光是桐庐县主,还是……那位的孀妇。

元子晋惋惜地瞧了戚红妆好几眼,绝口不提此事,又与她寒暄了半晌后,有手下小兵来寻他,叫他回趟校场,他才心事重重地捧着布料离去。

他一出门,就碰见了刚刚了结了一桩临时公务、匆匆而来的乐无涯。

乐无涯随口同他搭话道:“戚县主来了多久了?”

“约莫一炷半香的功夫吧。”回答过后,元子晋忍不住替她抱屈,“好端端的一个女子,顶天立地的,做生意做得这般漂亮,怎么就嫁了那么一个人?”

不过,他也没指望得到乐无涯的回答,不过随口感慨罢了。

眼前的闻人约是个江南出身的商户之子,这辈子怕是都没进过两回京。

昔日上京里那个搅风搅雨的祸国之徒,与他算是半点交集都没有,跟他说他怕是也听不懂。

正在出神间,元子晋忽觉屁股一痛,紧接着整个人便向前一个大踉跄,险些腾云驾雾地从台阶上飞下去,跌个狗吃屎。

元子晋顿时气愤难平:“你是驴啊,干嘛踢我?!”

他莫名其妙,乐无涯比他更加莫名其妙:“我踢你了?”

鉴于乐无涯反应奇快,表情又无辜纯真之极,元子晋的记忆顿时混乱。

他单手托着几样“桐庐雪”,揉揉屁股,又想起了刚才小兵来寻自己的事情,怕耽误了要事,不再计较,匆匆而去。

后来,元子晋回到校场,在小兵的提醒下,才发现自己衣襟后摆上印着一个清晰无比的靴子印。

元子晋气得跳了半日的脚。

不过这是后话,略过不提也罢。

乐无涯入了花厅,左右看一看,见无外人在场,就无比自然地凑了过去,拆开了戚红妆带来的点心,一边挑拣着自己喜欢的口味,一边问道:“县主先前与元子晋有旧?”

“他不记得我。”戚红妆淡淡的,“那日,因为他犯了淘气,四下跑跳,差点砸了元夫人的寿桃,被龙虎将军罚去拿大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