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6章 青云(一)(第2/4页)

项知节垂下眼睛,很好地掩饰住了眼底的落寞。

他之所以提出如此逾矩的要求,就是因为知道,上京中耳目众多,如蛛网密布,惹人心烦。

待到上京再会时,便再难像现在这样……

……放肆……

而下一刻,在感受到耳廓处传来的一下下力度适中的抚摸时,项知节本来颇成体系的思维顿时七零八落。

乐无涯浅浅抚揉了他的耳尖两下,又将发烫的指尖挪到他侧颊之上,用指背轻而缓地抚过他的面颊。

“不许失落。”乐无涯意气飞扬地蛮横要求,“我不喜欢你这样。”

项知节站起身来。

万语千言,只凝作一眼痴。

“……好。”他点一点头,还想说些什么话,但一夕之间,那个寡言少语的小结巴,又在他体内复活了。

他想不出该说什么,就专注地看着乐无涯,重复道:“好。”

老师不喜欢失落,他就欢喜。

别离也欢喜。

……

听到乐无涯再次升迁的调令后,乐无涯从南亭带来的那套老班底面面相觑,甚为讶异。

反应最大的,居然是杨徵的媳妇。

“咋个就又升了?”她一脸惋惜,“家里的豆角才种下去没多久呢。”

媳妇话糙,理却不糙。

对自家大人这骑龙上天一般的升迁速度,杨徵哭笑不得之余,还有些惴惴不安的。

他的确是升得是太快了。

杨徵见惯了在同一个位置上,一干就是二十年、三十年不挪窝的小官。

许多读书人,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结果在八品教谕的位置上,从生干到了死。

大虞立国以来,升迁速度如此之快的,除了那位举世闻名的大权奸,便是他们家大人了。

这让一向求稳的杨徵难免替他心有戚戚焉。

这不到一年的光景,大人都做了些什么呢?

肃清吏治。

抚恤百姓。

兴商惠工。

荡平倭寇……

他们来时,桐州大白天都透着股淡淡的死气。

现在,哪怕到了黄昏时分,即将宵禁,城门处依旧人流如织,挑担的货郎担中空空,满脸带笑。

原本半废弃的码头,如今船影往来如梭,许多桐州人,在梦里都能听见隐约的号子声。

百姓们虽说没到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程度,但走在路上,已可缓步而行、大声谈笑,再不必担心有贼寇拦路抢劫。

思及此,杨徵忽然笑出声来,心怀开畅,再不作他想。

若这样的人物不得重用,叫他蹉跎年华,才是真没天理。

“哎呀……”媳妇还在絮絮叨叨,“那畦韭菜才割了头茬……”

杨徵笑说:“不妨事。上京的土,说不定更肥呢。”

相比之下,耿直的何青松,就没那么多花花心思了。

听闻喜讯,他震撼之余,满脑子只有各种可表赞叹、但每一句都极上不得台面的脏话。

他失语半晌,吞了口口水,问了乐无涯一个极其实际的问题:“大人,那咱啥时候动身?”

“等两件事。一来,等新知府到任接班;二来,等小仲回来。”乐无涯说,“你与华容、老杨、秦星钺押后,待到与新知府交接完毕,我便先带着小二上京,以谢圣恩。”

他语调微妙地一转,尾音带着些欢快的余韵:“……免得圣上以为我闻人约喜欢摆架子呢。”

……

仲飘萍归来那日,桐州码头飘着细雨。

戚红妆执伞立在船头,绯红裙裾被猎猎江风掀起一角

自从拿到了海运关凭,戚红妆便一直想去那云海江河里走上一遭。

如今,有府兵守卫,有仲飘萍作陪,她选择随船同行。

这本是趟痛快旅程。

可谁能料到,一朝归来,桐州倭寇尽灭。

而与她亡弟颇为肖似的闻人知府,也得立大功,官声赫赫,要往上京履新去也。

他们在醉仙楼临窗而坐。

戚红妆点了一桌时令菜,却只盯着那盘桂花糕——当年,那人最爱吃这个。

乐无涯伸手拈起一块,开门见山道:“没了我,行不行?”

戚红妆想了想,答说:“行。”

“我走后,府兵交给牧嘉志管辖训练,派遣府兵随船押运之事,依然按照我们的契约而行。这约定……”他顿了顿,语气坚定,“永远只与你戚县主作数。”

“好。”她拎起酒壶,将自己的酒杯斟满,随即与乐无涯碰杯,“闻人知府,一路顺风。”

见她酒杯全满,乐无涯诧异道:“县主,我这杯里可是茶啊。”

“知道。”

戚红妆一仰脖,满灌了一整杯酒,辣意冲得她眼底泛起水光。

她将空杯底展示给乐无涯看:“这是我的祝福,须得满饮,才见诚心。”

待到缓过那阵舌尖上的刺激,她放下空杯,平静道:“上京多风波,我别无他求,只盼你吉顺无咎。若是……你实在不够顺心,也不必强求,急流勇退便可。你随时可回桐州来。无论如何,我这里总有你一口饭吃。”

这话说得踏实平和,像极了个老姐姐。

面对愿意包容他的人,乐无涯总是格外放纵恣意些。

他笑得眉眼俱弯:“我受不得苦,受不得累,到时候什么都不干,成日里躺着吃白食,戚县主管不管我?”

“……什么都不干就滚出去睡马厩。”

戚红妆极不容情地撂下了这句话后,却在看清他眉眼时微微一滞。

那与故人如出一辙的轮廓让她语气不由放软:“扫地洗碗,总会一样吧?”

乐无涯笑了。

就像当初被府兵堵着府门口讨要欠薪时一样,在他最艰难的时候,戚姐无论何时、何地、何故,都愿意无条件给他兜底。

这就够了。

谢谢戚姐。

……

宗曜与牧嘉志这对搭档,乐无涯倒是放心得很。

宗曜性情虽与先前已然大不相同,颇有几分男鬼相,处理政务却格外勤勉,配上牧嘉志那耿直性子,倒像阴阳鱼似地契合。

至于訾永寿,他的家就安在桐州,又有病弟在旁,当然不能随乐无涯一起上京。

乐无涯担心他仍与牧嘉志有嫌隙,打算把他托付给新知府。

未料这日清晨,訾永寿竟主动求见。

“大人。”他手指无意识捻着衣角,“这些日子承蒙关照,让我能在公事之余,兼顾家弟,卑职感激涕零。”

“只是近来……”他抬起头来,眼神清亮如洗,“属下想回去牧大人那里。”

乐无涯微微扬眉:“哦?”

訾永寿将手按在心口,那里藏着一枚陈旧的三角纸符,被他用透明的油纸包了好几层——这是当年牧嘉志与他同窗读书时,得知他弟弟身体不好后,跑去本地的城隍庙,给他和他弟弟各祈了一个健康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