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9章 坦心(一)

庄贵妃不欲多谈,项知节也不深问。

这对半路母子,素来对对方的事情不大关切。

他低下头,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事,微微笑了起来。

庄贵妃自顾自揭过了上一篇章,问他:“笑什么?”

项知节柔声道:“《甘石星经》。”

庄贵妃:?

……《甘石星经》有什么好笑的。

不过是一本早期的天文书籍。

她记得项知节启蒙的时候就找来研读了。

不过他中邪犯病的时候都是这么笑的,痴得很。

庄贵妃看着他就想洒他一脸符水,索性闭上眼睛,眼不见为净:“忙你的去吧。”

项知节起身一礼:“娘娘,将来我带老师来见见您。”

庄贵妃:“没空。”

项知节:“老师好看。”

庄贵妃没说话,伸手按住了一侧的净瓶。

项知节无比乖觉,倒退一步:“小六告退。”

目送着项知节快步离去,庄兰台端起净瓶,凑在唇边,抿了一口。

里面盛的是茉莉香片。

她望向袅绕的香雾,眼神渐渐陷入了倦怠与怀念之中。

眼前的是一尊后土娘娘像,芙蓉面、远山眉,头戴青玉旒,一手结后土印,另一手向前虚指,似要抚慰众生。

但她比寻常的后土娘娘像多了一颗泪痣。

庄兰台伸出手去,指尖与它探出的冰冷指尖相触。

她轻声告状道:“阿琬,他又说疯话了。”

“我先前总以为,他像他父亲多些,如今看来,倒是……”她沉吟片刻,自省道,“难道是我教坏他了?可我明明……尽力不教他什么了。”

说着,庄兰台垂下手来:“看来活着就是造孽。我该随你一起去的。”

她长睫微微垂下,神情依旧清冷。

“开玩笑的。答应过你,我得好好活着。”

她为她的后土娘娘燃了三炷香。

她双手合十,手持道珠,仰面视神,目光却穿越了重重岁月,遥视着过去的一隅。

——“阿琬,打马球!”

一身火红骑装的庄兰台生得俊眼修眉,单手叉腰,另一手挽着马鞭,眉目间尽是飞扬之色。

小轩窗自内被推开。

随着开启的窗扉,她的眼睛微微亮了起来。

窗后露出的脸,却是当时仍是东宫太子的项铮。

他专注地望着她,带着几分纵容的温存笑意:“没规矩。叫太子妃。”

庄兰台哦了一声,草草对太子行了个礼,便径直略过了他,看向他身后的人。

暖阳春草里,她立在项铮身后,刚换好一身深蓝色的骑装,青丝半挽,尚未束好。

太子妃荣琬抱歉道:“阿兰,等我一等。我这边束好发就来。”

……

香灰灰烬无声坠落。

庄兰台结束了一场漫长的诵经,重又张目。

“你看,我答应过的。”她轻声说,“我会好好等你。等你在那边把我们的家布置好了,机缘一到,我去找你。”

随着一声清越的击磬声,庄贵妃今日的功课做完了。

……

乐无涯自回馆驿,大被一盖,倒头回笼,哪管外头洪水滔天。

宫内有上头那位弹压着,纵有再多流言,到底是传得偷偷摸摸,没有一个敢拿到明面上言说的。

宫墙之外的悠悠众口,可就难堵了。

大家明面上不敢说什么,私底下早已沸反盈天。

世上哪里会有那么相像的两个人?!

除非是兄弟。

可闻人约有景族血统,而那乐无涯也是景族人。

万一祖上是同宗同源呢?

偏生这“闻人约”不是凭空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冒出来的无名之人。

他在这世上正儿八经地活了二十几载,来历分明,底细干净,还过了吏部的明路。

巧合的是,他从未曾参与会试,至于官场上的人脉,在他于南亭明相照谋反一案中崭露头角之前,用“屈指可数”形容都是客气了。

说一句从零起步都不为过。

就算是当初引荐他入官场的布政使江恺,看中的也是其父闻人雄捐的那些粮粟。

至于闻人约本人的眉眼高低,江恺看都没多看一眼。

吏部官员本该见过他,可惜他们当初净琢磨着怎么把南亭县的烂摊子甩给他,压根儿没见他,连面都没见上一见,就大笔一挥,将他打发去了边陲。

要说闻人约真是被乐无涯夺舍了,乐无涯本人明明死在上京,为何要大费周章、翻山越岭地跑这么远,找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七品小官附身?

有这本事,他附身什么人不行?

皇上有龙气护体,兴许不大便利,可找解季同那等权臣不行吗?

再说,闻人约身边从不缺僚属,与他朝夕相处,要是他真被人换了芯子,岂会毫无察觉?

他先到南亭,又到桐州,哪里都不是什么清闲地界。

要是他真的性情大变、容颜大改,岂有不被人拿住把柄大做文章的道理?

况且……

那位乐大人的秉性……

不说别的,这位闻人约大人的政绩和品行,可是有目共睹、有口皆碑。

众臣设身处地地想了下去:若他们是乐无涯,死前被人拐至大虞、熬尽心血,死后被人戕戮尸首、弃于荒野,要是真赶上了那重活一世的机缘,不把大虞搅个天翻地覆,不和倭寇里应外合、勾结灭国都是好的了,怎肯再为大虞披挂上阵、倾尽心血?

大家议论来议论去,反倒越发觉得这二人如此相似,或许真是天意弄巧。

……可这世上难道真能有这么相像的两张脸?

……

乐珩今日一入国子监,便觉周遭氛围有异。

他一边纳闷,一边不动声色地做自己的事。

那些同僚快被憋死了,递眼神递得眼皮子要抽筋了,乐珩犹自岿然不动。

终于有人按捺不住了,试探着凑上前去:“怀瑾兄……”

乐珩头也不抬:“嗯。”

“你可听说,新任左佥都御史……”

乐珩放下手中书册:“闻人明恪?”

“怀瑾兄认得他?”

“认得,一年多前,有过一场过路缘分。”

乐珩强压住心跳,想,到底是过了明路了。

来人支吾道:“听说他长得极像……”

乐珩皱眉。

他的气场委实过于强大,一个冷淡的眼神丢过去,登时把人吓得不敢吱声了。

“慎言。”他轻声道。

来人知道他的古板脾性,忙道:“是极是极,唉,我也晓得子不语怪力乱神的道理……”

乐珩默然不语,心中暗想:

若阿狸重活一世,也该回景族,纵意驰骋、寄情天地。

换他是阿狸,他也不要再回大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