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3章 覆辙(二)

清晨时分,丹绥县城门洞开,把自己拾掇干净的乐无涯裹着灰布头巾,肩头斜挎褡裢,脚步虚浮地晃入城中。

城门口的守兵揉着眵目糊,见到这么一个寻常人丧头耷脑地孤身入城,连匹代步的牲畜都没有,背着张薄薄的包袱皮,和传说中的御史大人全然是两模两样,连查问的欲望都没有,便放了他过去。

离了城门,乐无涯一扫颓靡之色,挺起胸膛,甩开步伐,越走越快,趁着晨光熹微,一气儿绕到了牛家旅馆的后巷。

灾后的丹绥,往来之人比往日更少,苏醒得亦较往日更晚。

而在这样的氛围中,牛家旅馆周遭盯梢的人并不敢过分招摇。

要是起早贪黑地监视,未免太过点眼。

更何况这位贵人实在不大像御史,在牛家旅馆里高卧不起,嘴倒是又贪又挑,一日三餐都打发随从出去买。

他们盯得眼酸,也没盯出个所以然来,实在熬不住了,便索性多睡片刻。

乐无涯便趁着清晨这个监视人最倦怠的当口,身形一纵,踩着砖缝接口,沿着排水管灵巧地攀上了二层,悄无声息地顺窗钻入了自己所住的房间。

和衣而眠的秦星钺听到动静,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跳起来。

见乐无涯去而复返,却带了伤回来,他瞳孔猛地一缩,怔了半晌,二话没说,快手快脚地取出伤药来,就要给他敷上。

乐无涯推开他的手,在桌旁坐下,在秦星钺采买回来的一堆小吃中随手抓起一样,埋着头大快朵颐。

他一边急急地恢复体力,一边简明扼要地向秦星钺介绍了他这一日夜的所见所闻。

秦星钺:“……”

才刚听到一半,他的脑子就嗡嗡作响,好像是要烧了。

乐无涯一口气讲述完毕,眼见秦星钺目瞪口呆,不禁失笑,轻轻踹了一脚他的膝盖:“从哪儿开始没听懂?”

秦星钺在纷乱的思绪中,抓住了一条最叫他关心的:“大人……为什么不上药?”

“这个啊。”乐无涯侧一侧脖子,嘴角一扬,“留着讹人。”

秦星钺听得一愣一愣的。

如果他没捋错的话,大人自打来了丹绥,一共做了如下几件事:

软硬兼施地威胁了一个长门卫。

不经正道,秘密潜入矿山。

手刃四名拦路勒索的官兵。

现在还要去讹人。

……大人这御史做的还挺多姿多彩的。

但秦星钺还是听话的。

大人要讹人,也得吃饱了才行。

他丢开伤药,递过一个凉了的肉夹馍,又倒了杯茶:“大人,这个热乎的更好吃。等完事儿了,我给您买刚出锅的。”

“这就挺好。”

乐无涯冲他粲然一笑,突然想起了什么,打开薄薄的包袱皮,从里面取出了一张落了灰的棒子面饼:“哟,差点忘了。”

说完,他简单剥开一层脏了的饼皮,毫不犹豫地咬了下去。

秦星钺有点心疼:“大人,吃这个太苦了点儿,吃点好的呀。”

乐无涯咀嚼着:“别浪费了。”

孙阿婆好不容易省下来的一口嚼谷,不能糟践了。

……

昨日晚间,仲飘萍带着矿工的尸首以及昏迷的阿顺,连带着证人小长门卫纪准,快马加鞭来到丹绥县衙,击鼓告状。

留驻县衙的丹绥县丞姓简名和,并没有当年南亭孙汝孙县丞翻云覆雨的本事,仅有羁押之权,而无审案之能,收下诉状一看,听说告的是衙役杀人,顿时一个头两个大。

此事着实蹊跷。

出勤簿上分明记着阿顺应在小连山挖掘幸存者,怎会突然对幸存者行凶?

周县令又不在家,这可如何是好?

简和不敢擅专,本欲催马去请示周县令的意思,可此时天色已晚,城门已然关闭。

周文昌在丹绥县,从来是大事小情一把抓,简县丞就是个老老实实的佐官,连代他行案都不敢,怎负得起私开城门的责任?

于是,矿工的尸身被送入地下窖室好好保存了起来,简县丞急传仵作,当场验尸。

而涉嫌杀人的伤者阿顺、伤人的仲飘萍、和号称自己路过的纪准,喜提监狱雅间一处。

仲飘萍被押送入县牢时,正巧与一名提着药箱的大夫擦肩而过。

仲飘萍瞥向那大夫刚走出的囚室——

好,老熟人。

刚敷完药的汪承正倚墙而坐,见仲飘萍经过,眉心微不可察地一蹙,旋即移开视线。

丹绥县大牢里囚犯不多,汪承和仲飘萍前后脚入狱,于是被安排做了邻居。

待狱卒们离开,汪承默默挪了过去,轻声问他:“你为何进来?”

仲飘萍:“你呢?”

汪承:“我是讹诈商户。”

仲飘萍:“我是杀人。”

汪承:“……我没勒索。”

仲飘萍:“我真杀了。”

汪承:“……”

仲飘萍补充:“就是没杀成。”

汪承注视着仲飘萍,脑内一片惊涛骇浪。

然而,他脑中的骇浪还未平息,又有人往里丢了一颗震天雷。

不多时,外间又喧嚷起来。

狱卒推搡着两个人,挑了间仲飘萍、汪承对面的监牢,把他们丢了进去。

乐无涯踱进牢房,挑拣一番,选了个稻草铺得最软和的地方,盘腿坐下了,还忙里偷闲地对汪承露出了个笑容。

秦星钺则更直白,顶着一张被揍了一拳的脸,冲汪承龇牙咧嘴地乐。

汪承看得瞠目结舌,一时间连病都忘了装了。

县牢的牢头昨夜不当值,刚在外头吃了早饭,还记挂着汪承这个被敲了脑袋的敲诈犯,剔着牙探头往牢内瞅了一眼,顿时被这济济一堂的场面震撼了一下,扭头问狱卒:“今儿个咋这闹热?”

“知不道哇。”

“都犯了啥罪?”

“太爷没回呢,堂都没升,一个都还没定咧。喏,那俩,是昨黑间关进来的,说是自卫伤了人,衙里没细说,就先叫安置在这儿;今儿早起刚送来的俩,跟牛家旅店讹钱呢,说脖子叫门帘钩子划了,张口就跟店家要十两银子。好家伙,两边一言不合就打起来了,伙计跑来报了官。”

牢头抓抓脑壳:“那估摸是没空管他们咧。刚才我瞅见太爷带人回来了,说是要贴告示抓人。”

“抓甚人呢?”

“好像说是死了四个矿山那边的人,尸体是早起一个赶牛的老汉发现的,那老头一看有四匹马在野地里吃草,凑过去一看,好家伙,四个死人摞在边沟里,人快吓抽抽过去咧,慌里慌张去报案,正好碰上太爷从小连山回来,这不,就直告到太爷这里来咧。”

“……啊?”狱卒听得脸色煞白,“哪里来的凶神,能一气儿杀四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