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9章 斗法(四)

周文昌孤注一掷的反抗,再度引发了一场规模不小的泥石流。

项知节等人赶到山脚时,只见大片土方呈扇状崩泻,原本还有大半残余的小连山,此刻更是面目全非,碎石滚落声不绝于耳。

见此情形,周文焕双腿一软,跌坐下去,双手撑地,浑身战栗。

他膝行着往前爬了两步:“哥……大哥……”

他刚爬出两步,便被人拽着后领拉了起来。

动手的是如风,下令的是项知节。

“把周举人扶起来。”项知节声音不高,却透着股不容置疑的凛冽,“把他看好了。”

如风早发觉此人一路皆是心神不宁,显然是心怀鬼胎,应了一声是,便见项知节脱下了外袍。

他吓了一跳:“爷,您干嘛去?”

项知节向废墟一样的小连子山走去:“救人。”

如风急道:“爷,这儿危险,谁知道会不会再崩一次?您别急,在这里暂歇……”

话音未落,不远处的废墟之上,一只沾满污泥的手挣扎着伸了出来。

那人埋得尚浅,身上并无巨木重石压覆。

项知节伸手,牢牢攥住那只求生的手,头也不回地道:“这是命令。”

闻言,如风再无二话。

他一面死死钳住周文焕,一面厉声喝向那些呆若木鸡的衙役随从:“都听见没有?!救人!你、你、还有你们五个——立刻在那边歪脖子树附近划出警戒区!”他指向约两倍于受灾范围的区域,“拒马是现成的,若是不够,就分散摆放,隔段绑上绳子,务必划清界限!绝不能让百姓靠近!”

“都把招子和耳朵放亮堂了,但凡听到水流声,见到山体有新裂缝的,或是看树歪斜得厉害的,就赶紧离远着点儿!”

如风的碎嘴子放在这样的场景下,却当真是格外合适。

待他分派停当,项知节已经将那埋得稍浅的人从泥浆里刨了出来。

那人尚有意识,显然是受到了巨大的惊吓,连咳带喘,在劫后余生的恐惧中,几乎是本能地嘶喊起来:“救命!救命!周文昌要杀我们!”

周文焕猛然回神,气怒交加,恨不得把这人一脚踹回泥里去:“血口喷人!这分明是天灾,与周县令何干?!”

那官兵这才发现周文焕也在,一时脑子混沌,以为眼前这帮陌生人乃是周文焕的爪牙,自己是跌进了狼窝里去,吓得立刻噤声。

项知节替他抹去口鼻处的淤泥。

他必须让自己忙碌起来,才能暂时压下心头翻涌的剧痛与惊惧:“你莫慌张。上京来的闻人约,在哪里?”

这官兵觑着周文焕的脸色,小声地赔着软话,试图讨好周文焕,免得他一个暴躁,自己好不容易捡回来的小命就又丢了:“他上山去了……怕是,怕是性命不保,凶多吉少……”

项知节把他往旁边一扔。

坏消息,不爱听。

此人虽说捡回了一命,可全身擦伤严重,肩膀也脱臼了。

对于他连连的痛呼哀嚎,项知节仿佛没听到一般。

望着残破的小连子山,他用梦呓的调子轻声道:“在山上。那我去山上。”

如风想要说什么,话到嘴边,他狠狠咬了一口舌尖,硬是把那话和着血一起咽了下去。

“爷,你放心去便是,山下有我,万事小心!”

……

项知节穿行于泥泞的林间。

他将上衣撩起来,用嘴咬住,任由瓢泼大雨清洗自己的伤口。

他运气实在不佳,上山不久便滑了一跤。

灾后的小连山岩石崩解,锋利的石茬如獠牙般隐伏在泥浆之下。

一块尖石,将他小腹划了一道极长的口子。

应该挺深的,血一直流,流得他有点头晕。

走了半晌,项知节察觉到这血流得有些不对,低下头,面无表情地伸出手指,微微拓开伤口,从里面取出来一枚石片。

他随手把那沾满了温热鲜血的石片扔了。

它嗒嗒作响,一路滚落深谷。

血流果然缓了一些。

项知节加紧了脚步。

途中,他看到了半只人手露在淤泥之上,五指蜷曲如爪,徒劳地抓向虚空,仿佛想攫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项知节蹲下身来,看了看露出地面的两节手指,略松了一口气。

不是老师。

这人大抵也是懂些避灾法门的,知道面对泥石流,若是躲闪不及,最好要往泥流倾泻处的两侧山上跑。

可他腿脚不济事,不知是跑得慢了一步,还是被落石砸中,没能躲过去,就此被吞噬。

到底是一条人命。

项知节俯下身去,沿着他僵硬的手臂,挖出了他的头脸。

他面色紫涨,气息断绝,已然无救。

项知节利索地站起身来,不再理会,任稀软的泥流重新将他慢慢掩埋起来。

晚些再收殓。

老师要紧。

项知节一路遇见了七八具尸身,大多数都埋在泥里。

这些人都是追着周文昌上山的,有的是恨极了他,临死也要拉他垫背;有的则认定周文昌不会坐以待毙,跟着他或能闯出生路。可惜慌乱中不辨方向,尽数葬身于此。

其中有一具尸体,还是项知节一脚踩下去,因为脚感不对才发现的。

项知节没空一一把他们刨出来验看,只根据露出的局部判断身份。

只要不是老师,那就统统丢开去。

可眼见迟迟找不到乐无涯的踪影,项知节渐渐不安了起来。

人死之后,面貌是否会与生时大不相同?

几年前,老师病死圜狱时,他听闻噩耗,吐血抱病,错过了和老师相见的最后时机。

他没见过老师死去的样子,万一弄错了怎么办呢?

于是,他走了回头路,双膝跪地,将那些尸身一具具重新刨出,不顾污秽,凑近细辨面容。

乐无涯便是在这样的场景下,拖着死狗似的周文昌,见到了背对着他勤勤恳恳挖尸体的项知节。

隔着朦胧的雨幕,他微微眯起了眼睛。

不是他乐无涯思之太甚,就是项知节念他成狂了。

他无情地把昏迷的周文昌扔到一边,摔得他在昏迷中都忍不住吭哧了一声。

乐无涯蹑手蹑脚地靠近了那个雨中的幻觉。

雨声喧嚣,再加之项知节双耳中皆是嗡嗡不休的杂音,他没有听到来自身后的脚步声。

……当真是他。

确认了这一点后,乐无涯紧绷着的肩膀陡然松弛了下来。

几天不眠不休,四下奔忙,挖坑布局,随机应变,他都是精神十足的。

可这一瞬,他忽然累得不成了。

走不动了,一步都走不动了。

乐无涯假装方才自己没有扛着周文昌一路准备下山,呼出一口浊气,将跪在地上卖力刨人的项知节的后背做了垫子,合身趴在了他背上:“这位小公子,这是干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