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2章 好戏(四)
王肃目眦尽裂!
他还想说点什么,却被侍卫们堵了嘴,扯着胳膊腿儿,像抬年猪一样抬了下去。
好好的一场悲壮戏码,被乐无涯一脚绊下去,搅合成了奸臣不思悔改,痛骂皇上后试图畏罪自尽,还未遂。
真是白瞎了那一通慷慨激昂的正义发言了。
张远业等人伏在地上,暗自叫苦不迭。
他们才真真是倒了大霉。
要知道,在这宫中,多听一句话,多知道一件事,都可能在来日成为要命的隐患。
今日他们躲都来不及躲,被迫听了一耳朵的大逆之言……
张远业的一身冷汗还没落下来,就见薛介在旁奉上一杯温茶,用不高不低、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心疼与颤抖的声音,低声道:“皇上,您千万顾惜龙体,先顺顺气,喝口茶,定一定神吧。”
“江山社稷都系于您一身,可万万不能为这等疯言疯语,气坏了自己个儿的身子啊。”
张远业等人心神骤然一松。
这话太亲近,身为臣子,他们谁说都不合宜。
唯有贴身人说来,才不显得僭越。
唯有乐无涯眼睫一动。
他隐隐嗅到了一丝异常。
他抬起眼的时候,薛介的眼神也随之垂落了下来,与他相接了一瞬,旋即挪开。
他语气痛切,仿佛真为皇上受辱而心如刀绞:“这王肃……自知死路一条,才故意说了这些没边际的疯话来刺伤您,就盼着您盛怒之下……唉,奴婢多嘴,他怕是想求个痛快。”
“他想要痛快?”项铮的胸口犹自起伏不定,“传郭太医来,等割了他的舌头后,立时为他诊治,切莫叫他死在狱中!”
项铮气怒过后,见底下的一干人等皆是跪伏在地,连头都不敢抬。
第一次目睹天子盛怒的庾秀群甚至开始控制不住地抖如筛糠。
换在往日,项铮或许还有心思调侃他们几句。
他一向乐于欣赏他人的惶恐和无措。
但鉴于此次丢脸的人里有自己,项铮也存了几分息事宁人的心思。
他勉强维系着体面,道:“几位爱卿审案辛苦,跪安吧。薛介,送他们出去。外头天寒,殿内地龙又太暖,冷热交侵,易染风寒,先去偏殿用一盏姜茶再走。”
这话落在几人耳中,宛若天籁一般。
张远业等人忙口称不敢,脚底则犹如抹了桐油,飞快地滚了。
薛介却做了一件不合规矩的事情。
得了皇上的亲口命令,他却没有第一时间执行,而是满眼忧切地侍奉着皇上喝了茶,这才小步趋前,朝着诸位大人离去的防线追去。
仿佛他心里眼里,当真只装着项铮一人。
待众人走后,端坐龙椅的项铮,面部肌肉猛地抽搐了一下。
他试图起身,却因为胸口闷痛,整个人重重地跌回软垫。
底下的太监皆是低眉顺眼,气都不敢多喘一口,生怕在这当口被皇上捉住错处,白丢了小命。
而项铮又刻意放轻了动作,是而没人察觉到,这位九五之尊居然连起身都如此艰难。
眼看自己连身都起不得,项铮愈发心焦。
然而,越是着急,他越是手脚发软,竟是一点儿气力都使不上了。
在项铮气得瘫在龙椅上起不来身时,偏殿之内,张远业等人身上的冷汗已经落下了大半。
就连最不会看人眼色的庾秀群都学乖了,眼观鼻,鼻观心,绝口不提方才之事。
张远业则在心里估算着,待天再冷些,定要给薛公公备一份厚厚的炭敬,答谢他方才出言解围之恩。
唯有乐无涯有滋有味地喝着姜茶,笑眼微微眯着,很是满足。
宫里的紫姜茶就是好喝。
眼看几位大人陆续缓过了气来,薛介便引着他们向宫外走去。
谁想,行至半途,一行人遇见了意气风发的项知允。
如今的项知允,早已今非昔比。
父皇的宠爱、官员的追捧、实实在在的爵位,这一切来得又快又好。
一连串的好事兜头砸下来,硬是将他昔日的颓唐之色一扫而空,恢复了不少旧日的神采。
红气养人,诚不我欺。
最令项知允欢喜的是,父皇居然不再挑剔他了。
就在昨日,父皇甚至还明明白白地指点他,此时不宜与高官交往过密,而应当择选能力强、潜力深的下层官员,多多施恩。
起初,他习惯性地以为父皇是看不惯他与官员交游,在借机暗暗地敲打他,吓出了一身冷汗。
等回到王府,项知允才慢慢回过味儿来。
父皇……好像不是那个意思?
他不再语焉不详地刁难他,而是第一次为他指明了前行之路!
想通此节,项知允那无处安放的孝心顿时澎湃汹涌,兴奋得一宿未眠,连夜拣选了几样珍品,特地赶来尽孝。
与他走了个顶头碰后,乐无涯一行人原地站定,拱手见礼:“惠王爷安。”
项知允微觉讶异:“薛公公,今日怎么是你亲送诸位大人?”
“回惠王殿下,是皇上金口吩咐的。”薛介顿一顿,好心提醒,“王爷,皇上今日诸事繁忙,心绪不佳。您若是先去后宫探一探胡妃娘娘,也是好的。”
五皇子一怔,立即露出关切之色:“父皇怎么了?”
薛介摇了摇头。
项知允便明白了:不好说。
既然不好说,那他便不问。
项铮余威犹存,项知允就算自恃得宠,也不会无端端去触这个霉头。
项知允正是志得意满时,眼睛一扫,瞧见乐无涯也在行礼之列,不由得有些飘飘然:“闻人堂尊也来了?”
被单独点名的乐无涯稍稍抬起了脸来:“是。”
项知允见了他那半张漂亮脸蛋,喉头一哽:“……”
……还是太刺激了。
像是白日见鬼。
他定了定神,道:“张堂尊、庾侍郎都在,那想必是为着王逆之事了。闻人堂尊新任左都御史,诸事可还顺遂?”
“托王爷洪福,一切顺遂。”
项知允:“现下我有一惑,还请闻人堂尊不吝解答。”
“惠王殿下太客气了。”
项知允顶着一张温文尔雅的脸,问出了一个不大客气的问题:“听闻你与庆王素来交好,怎么一入上京,便有意疏离了?”
乐无涯垂下眼睛,答说:“惠王爷此言差矣。”
“哦?怎么讲?”
在乐无涯开口前,项知允想,此人八成是要急着撇清与小六的关系了。
无非是“下官身为御史,眼中唯有朝廷法度,心中只念皇上圣恩,与旁人并无私交疏密一说”云云。
尽管他特意与乐无涯搭话,就是为了离间他和小六的关系,但论起项知允的本心,他有些替小六不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