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9章 神明(一)

但没人去管项铮。

也没人管得了他。

不管是从他九五之尊的尊贵身份出发,还是从“人老了到底要找个寄托”的人之常情出发,项铮信神、求佛、问道,求个长寿多福或是来生顺遂,都是天经地义、情有可原之事。

然而,项铮信的这教还挺神秘。

按理说,天子信教,为着广积福德、大开善门,总会有意无意地动用天子权柄,推广天下。

先帝在位时,道教可称是风光无两;待新帝即位后,道教声势便大不如前了。

而项铮信的教,没个来由。

他从来是秘密参拜,参拜时不置神像,不闻祝祷;服用丹药,是教人按方子秘炼了来吃的;经书诵毕后,则是由薛介亲自送入神龛中上锁封存,从不经手第三人。

怎么说呢。

信得偷偷摸摸的。

项知允得知此事后,有意投其所好,给父亲送些香烛手串,便向母亲胡妃打听,父皇究竟信的是哪一路神仙。

没想到胡妃竟也不知。

“你父皇瞒得紧,我又能从哪儿知道去?”胡妃道,“你想知道,问问小六。贵妃娘娘对此事应是更有心得一些。”

项知允撇了撇嘴。

他不喜欢庄贵妃。

父皇对温婉周全、人缘甚好的母妃从来是不咸不淡,却时常拿自己的热脸去贴青溪宫的冷屁股。

这些年来,项知允横看竖看也没觉得庄贵妃有多讨人喜欢,便格外替自己的母妃不值。

他不欲深谈,转而问道:“那些丹药……当真无碍么?”

胡妃端起茶盏,拂了拂茶叶:“太医说好。”

项知允并不相信:“皇爷爷用丹药的时候,太医也都说好。”

胡妃:“那你要去皇上跟前说不好?”

项知允语塞:“可父皇的身体……”

胡妃:“他这个年纪,肯安安分分地信点什么,不折腾朝政,不折腾后宫,不是挺好的?你看他信了这个后,待你是不是温驯……温和许多了?”

这倒是。

只是项知允被项铮无视了十几年,又被搓圆捏扁地折腾了好几年,如今好容易咂摸出一点父子亲情的好处来,自然是有些恋恋不舍:“不如我和父皇一起信好了。”

胡妃从茶盏上方瞟他一眼:“那我打断你的腿你信么?”

甚受圣宠的惠王爷幼年时没少吃母亲的鸡毛掸子,察觉情势不对,立即落花流水地逃掉了。

……

许是近来心境平和、焦虑平息的缘故,项铮的身子骨好了不少。

这统统被他算作了玛宁天母的神迹。

直接表现就是,他大朝会、传召臣子的频次愈来愈多。

只是,不似一般皇帝晚年专权,项铮格外大方,竟是主动地一点点将自己的权柄移交到了项知允手中。

许英叡在私下与乐无涯下棋时,曾感叹过此事:“先前几个御史想劝谏皇上专心政务,莫要效仿先帝,沉迷丹药,亏得让你按下来了,叫他们看看再说。如今看来,皇上虽是信道,却并未荒弛政务,实乃天下之幸。”

“可不是?”乐无涯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他们得了一点风声,便担心得要命。可咱们的皇上啊——”

乐无涯拖长了调子:“心里有数着呢。”

他最喜欢心里有数的人了。

这意味着可以算计得明白。

许英叡:“……大人,说话归说话,能不能别偷我的子。”

乐无涯:“……哦。”

他老老实实地把棋子放归原位时,心中的那盘棋正在有序运转。

乐无涯的确是不擅长围棋的。

方寸之间,一子得失,往往可关乎全局。

但乐无涯贪婪,总舍不下任何一粒棋子。

归根到底,他擅长的不是棋艺,而是狩猎。

和一击致命的鹰隼不同,乌鸦最擅长的狩猎方式,是下套、设陷、协同合作与趁火打劫。

现下,陷坑已经挖好了,猎物也步入了狩猎的范围,正悠闲自在地吃着饵料。

下一步,如何叫人愈陷愈深呢?

当然是让猎物以为自己还是猎手了。

毕竟这猎物做了一辈子的猎手,对自己的新身份还不习惯呢。

……

几日后,在文武并列、准备参加大朝会时,乐无涯见到了久未露面的裴鸣岐。

他在郊外驻防练兵,提督京营戎政,虽说离京城极近,但等闲是不参加朝会的。

他此来,恐怕是得了皇上宣召。

乐无涯对他视若无睹,只顾着和许英叡说话。

而裴鸣岐却从武官队伍里偷偷瞧着乐无涯。

乐无涯从眼角余光里瞪他:看什么看。

裴鸣岐抿唇:就看。

乐无涯:少看一眼会死啊?

裴鸣岐不服气却老实地低下头去。

他多看看乐无涯,也好安一安心。

尽管不知道皇上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可裴鸣岐有一股古怪的直觉:

不是什么好事。

朝会上,裴鸣岐把近期练兵的成果拟作条陈,逐一汇报。

在听取了他的汇报后,项铮面带嘉许,称赞道:“裴卿治军严谨,营伍整肃,朕心甚慰。”

说到此处,他话锋一转:“然而,朕虽居九重,素知将士忠勇,却难得亲见其辛劳。赏罚之道,贵在分明、贵在及时。朕恐有功将士被埋没,有疾苦诉求难达天听。就比如,乐家二子乐珏,武艺一流,善制火器,就险些被埋没在关山营中,实在可惜。兵部对此可有章程?”

被点名的兵部尚书立即出列:“陛下圣明!如此体恤将士,实乃社稷之福!可兵部诸务繁杂,难免挂一漏万。若能有一位地位尊崇、能直达天听之重臣,专司此下情上达、天恩下布之责,则陛下之仁心可无滞碍,将士之忠勇亦得彰扬!”

项铮抚掌道:“正是此理。……朕意已决,特设‘京营宣恩抚慰使’一职。”

他顿了顿,目光温和地看向项知允:“惠王。”

被突然点名的项知允心下有了些预感,但因为太好了,一时间简直不敢置信:“儿臣在。”

项铮道:“你性情敦厚,办事稳妥。朕命你担任此职,每月定期赴京营劳军,代表朕聆听将士心声,核查功过簿册。若遇营中确有难处、或现有规章无法解决的功臣封赏,你可专折直奏于朕,朕会为众将士做主。”

项知允:“……”

这是真的吗?

他做梦都不敢做这么好的。

裴鸣岐的嘴角控制不住地抽搐。

他就知道没好事!

户部的差事被夺了,现在连兵部的碗人家都端上了,你还猫在工部里研究什么火器!

……项知节,你到底是干什么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