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4章 了局(二)

项铮的记性向来很好。

他依稀记得,这句话,他曾对薛介说过。

那时因为王肃莫名倒台,他心情极差,砸了个茶杯。

薛介跪在地上,该是跪了很久,起身时难免有些踉跄,他便调侃了他一句。

他竟因为这件事记恨于心?

贱奴安敢?

项铮自然不信一个奴婢有这般泼天的狗胆,敢对君上无礼至此。

他面孔扭曲,竭力绷紧脖子,脖子上松弛的青筋充血凸出:“你到底是谁的人?”

“项知节?是项知节吗?”

“对了,你是荣琬的人!你要为你那旧主……”

薛介看他歇斯底里的样子,只觉得好笑。

因为他吐字十分不清,即便发狂,也再无任何威慑力。

若是换了旁人来,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只有贴身伺候他多年的薛介,能结合他扭曲的表情和变形的嘴唇猜出他想说的话。

薛介想笑,便笑了。

他很久没有这样随心地笑过了。

在项铮慌乱而震愕的眼神中,薛介开口了。

他说话的语气格外柔和。

从他没入宫时,他就是这么个望之可亲的态度与语气,甚是讨喜:“皇上,薛介是奴婢,但薛介也是薛介。”

“荣皇后是好人,先太子也是。我喜欢在仁明宫当差,清净,安宁。”

薛介说的是实话。

先皇后薨逝,他的确难过了许久。

在她死后,他也常常会缅怀起那个沉默寡言、宽容忍耐的一国之后。

不过,仅此而已了。

他从不是什么忠仆,蛰伏在现任主子身边,只惦记着给前任主子复仇。

那需要耗费太多的精力,太痛苦、太煎熬。

薛介自认是个俗人,过不来这样的日子。

“我恨您。”他平铺直叙道,“只是我恨您而已。”

……恨项铮从不把薛介当人,恨项铮貌似宽容、实则刁钻专横的行事作风,恨他的喜怒无常,恨与他相伴、如履薄冰的每个日日夜夜。

从项铮狐疑的眼神来看,薛介就知道,他并不相信。

直到现在,项铮还坚定地认为,他一定是因为别的什么人,才背叛了自己。

不过,不要紧了。

薛介说:“薛介会一直照顾您的。”

“将来,您做一日的太上皇,我就做您一日的贴身奴婢。薛介做事,喜欢有始有终,定会陪着您,好好儿地送您走。”

项铮呵斥:“滚!朕还是皇上,不是太上皇!!”

薛介怜悯地看着他。

不是怜悯他这个人,而是怜悯他至今还没看清楚局势:“大虞难道要交给您这个……这个……”

薛介为人温文和善了一辈子,实在说不出什么“废人”“瘫子”之类的恶词儿。

末了,他只是笑了笑。

而这个笑再次刺激了项铮。

他大声喊:“滚!!滚出去!!”

薛介十分顺从地滚了出去。

接下来的一天,项铮水米都没有打牙。

因为薛介没有吩咐宫人们给他吃饭,只说皇上刚醒,贸然进食,容易伤胃。

项铮的确尝试喊过人。

但新来的小内侍个个睁着懵懂的眼睛,紧张地看着他。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当皇上看起来很生气、但你却听不懂他在说什么的时候,换谁谁都紧张。

他喊饭,小内侍说各位皇子妃嫔都安。

他喊饿,小内侍把恭桶请了来,问您是不是想拉。

几番鸡同鸭讲后,项铮颓然地闭了嘴。

当他饿得直打哆嗦时,薛介终于端着一碗米粥回来了。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更何况,没了薛介的帮助,他连头也抬不起来。

项铮狼吞虎咽地在薛介的帮助下喝完了那碗清粥、勉强填饱了肚子后,章太医提着个小药箱进来了。

见到昔日的熟人,项铮的目光登时迸发出渴盼和希望的光。

然而,章太医连他的眼睛都不看,号了脉后,便要和薛介一起出去。

项铮大声哼哼:“有什么话要背着朕说?!”

章太医听到项铮在叽叽歪歪,便站住了脚。

但鉴于不知道他在叽歪些什么,他便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薛介。

薛介温和道:“章太医辛苦,咱们外间说话。皇上龙体欠安,不宜再受刺激。”

眼睁睁地目送着章太医离去,项铮气得头晕目眩。

一个小内侍适时地上来,替他掖好被角。

肚子里有了食,项铮自觉有了些力气,忙努力调动舌头,把语速放慢,一字字道:“我给你……封侯赐爵,你帮朕……找……来……解季同……找来……”

小内侍似懂非懂。

“封侯赐爵”,由于太复杂了,他听不懂。

但皇上叫他请“解什么什么”来,他听明白了。

他点一点头,转身跑了出去。

项铮的希望还没有燃起来半刻,小内侍便去而复返,拉着另一个小太监,朗声道:“皇上您瞧,这个就是谢雨!”

被他拽来的小太监乖乖行礼:“皇上,咱本名叫谢雨,进了宫,公公说我叫小雨子……”

薛介选进来的这一批宫人,半点不知道前朝之事。

什么解季同,他们压根儿不认得。

项铮急火攻心,头一歪,又晕了过去。

刚送走章太医,薛介一扭身,便见两个小太监满头是汗地奔了过来,哭哭啼啼地说,皇上又晕了。

问清前因后果后,薛介和善地摸了摸他们的脑门:“不干你们的事,是皇上自己气性大。赶紧烧水去吧。”

……

项铮期盼着,自己的症状只是暂时的。

待他痊愈,定要这些贱奴好看!

但等他口歪眼斜地从端午节躺到中秋节,躺到项知节摄政、乐无涯因从龙救驾,立下定策安邦的不世奇功,从左都御史升任文英阁大学士、居百官之首时,项铮的身体仍然没有任何好转。

就像是一团松软的、肮脏的、无人采摘的老棉花,只能等着慢慢烂在地里。

当第一次在床上失禁时,项铮差点疯了。

他竭力掩藏,可这玩意儿千真万确是藏不住的。

被发现之后,薛介的脸上并无意外,还是暖洋洋的笑意:“皇上,给自己施肥呢?”

项铮第一次知道,薛介的嘴巴竟能这么刻薄。

项铮连这个陌生的殿宇都出不去,万般无奈,只好把曾经说给小内侍的话说给了薛介听。

他抱着一线希望,结结巴巴地许下了重利,希望薛介能把他的话传出去。

说到最后,项铮吭哧吭哧地哭出了声。

他太苦了,太恨了,怨愤和屈辱日夜煎熬着他,生生把他熬成了个干巴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