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告别
祝琰的及笄宴,大伯母在三个月前就已张罗着办了。请了海州太守家的二夫人做加笄主宾,程校尉府的奶奶和族里的三堂婶为辅宾,给足了她体面。
大伯母又命人替她做了两身新衣裳,一件水红色绣百蝶穿花的预备在上头礼的仪式穿,一件烟紫色绣玉簪花的细纱裙子见客穿,一切打点妥当,又事先都知会了仪程和时辰,只待宾客齐至,为祝琰庆贺。
前一晚祝琰便紧张得有些睡不着,生怕仪程步骤上出了岔子给人见笑,这几年贴身服侍祖母少有外出见客的机会,这样盛大隆重的场合,那么多要紧的宾客要为她而来,她作为主角,自然是忐忑的。
次日一早起身,小婢珠儿就发觉她脸色有些泛白,“好好地日子,小姐这么副没睡好的模样,如何见客?将胭脂多用些,遮一遮疲态吧?”
顶着晨妆进了屋中,就听见老太太在跟几个嬷嬷发脾气,祝琰下意识地拢了拢袖角,怕唇脂太艳太惹眼,用帕子沾去了些才敢跨入进去。
盛夏时节,天闷热的厉害,屋子里未开窗,一瞬热气潮气笼在一处,才走入就闷了一身的汗。
婆子见祝琰进来,似乎见了救星,赔笑道:“今儿是二姑娘的好日子,大喜的吉日,老太太消消气吧。”
另一个笑道:“可不是?老太太有这样得人意儿、仙女似的孙女儿,还有什么不如意的?姑娘,您可来了,快帮老奴们劝两句。”
这话不说倒还好,一开口,老夫人幽冷的目光便朝祝琰瞟过来,见她少见的明艳鲜亮打扮,想到今日是她及笄,冷哼一声,勉强停了责骂。
几个婆子笑着寻个借口散了去,祝琰从侍婢怀里接过脸盆,对方小声提醒道:“大爷把老太太房里的一件古物作礼送了出去,给老太太发觉了,因此发作屋里管钥匙的人。”
祝琰点点头,示意知道了,走上前来挽起袖角,拧了只温热的帕子替老太太擦手。
这裙子比照当前时兴的样子做的,宽袖大摆,拖曳至地,水点溅在袖子上,渗出明显的一圈湿痕,祝琰下意识地瞥了眼,尚未抬起头,面前就飞来一只湿哒哒的帕子,正是她刚递过去那件——
“既不耐烦伺候我这个老婆子,何苦惺惺作态装什么孝子贤孙,打量我不知道,你们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无不盼我早死了,免拖累你们过清净富贵日子!”
那时祝琰只是慌惧,未曾体会过这些话语背后暗藏的寂寥无助,她无法理解,为何就在这样的日子里,祖母也不肯好好与她说句话。
生大伯父的气,为何要迁怒到她?她又能左右这个家里的什么事呢?
侍婢们在旁不敢吭声,秦嬷嬷在外听见了,忙进来护着祝琰打圆场,“老太太哎,今儿是二姑娘的喜日,您何苦来?有什么事儿,往后慢慢说慢慢教,外头一大堆宾客等着,二姑娘不去见客,一早儿就过来服侍,心里头最惦念您。”
见祝琰红着眼睛垂首立在那儿不知所措,上前把她往外头推,“姑娘快去洗把脸,别哭,仔细眼睛哭肿了,待会儿夫人们要问起来。”
老太太怒道:“有什么怕问?便说是我这老不死的刻意为难!你们一个二个全是好的,唯我是个恶人,滚出去,都给我滚!”
老太太在气头上,连秦嬷嬷也劝不得,一时屋里个个垂了头,在院子里立着。
大伯母那边派人来催祝琰,“好些个宾客都到了,夫人说,二姑娘是小辈,最好早点儿过去迎着才好。”
祝琰瞥了眼屋里,祖母尚在盛怒,她分寸不敢挪,秦嬷嬷细声劝她:“来客要紧,老太太这边儿有我们呢,姑娘只管去。”
那天的宴会办的喜庆热闹,但祝琰对很多细节都回忆不起来。
因着清早的那段插曲,她一整日的心情都算不上好,勉强打起精神应付着宾客,机械地在大人们的催促下完成了仪程。
她甚至忆不起那天,自己第一回 穿大礼服的样子,侍婢端来镜子,她只在里头瞧见自己委屈的眼睛。
在无数次自我劝慰过后,她逐渐淡忘了生命中那些时而发生、不大不小的遗憾。
如今乍然听祖母亲口说,原来曾在那一日也曾替她备了及笄礼,还如此藏放了多年,她一时有些心酸。
替自己难过,也替祖母难过。
只是那时她还年幼,生活得太单纯,远没有想到祖母的处境。
祖父过世后,祖母自己也重病在床,行动不便。
曾经众星拱月的老夫人,一朝变成了行动都需人搀扶的病患。煊赫体面不再,只能听凭身边人摆弄。隐居在寿宁堂里,当年那样的日子,那么多的宾客,竟无人先至后宅来拜一拜这位老夫人。
守了一辈子的体己,被儿孙做主处置,屋里陪伴了一生的心腹,不经问她,私自便开库房。
她早已无身为老夫人的尊严,唯一能做的,只有凭着“发脾气”这唯一的手段,发泄心中说不出的苦闷。
最终只落得个“不好伺候”、“难相与”、“脾气坏”、“苛待子孙”的恶名。
当年的祝琰依附着祖母而活。
祖母又何尝不是,依附着她活着?
只有这个京城远来的二孙女,还肯听她的话,还畏惧着她。肯事事迁就,肯时时陪伴。
祖母怕瞧见她对外面的世界流露出向往的神色,因为没人比祖母更害怕她会离开。
而真到了不得不离开的时候,祖母又狠下心来,直接斩断她心里的不舍。
这一瞬祝琰终于明白,为什么她只离开了一年,祖母就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
在她走后,祖母身边,没有任何倚仗了。
也不再对任何人,任何事,再有期待。
在她时而清醒的那些瞬间,唯一还记得的人,只有祝琰。
祝琰生命中委屈痛楚的十年,是与祖母相互支撑相互依附一起艰难走过的十年。
祝琰站在帘后,默默擦干腮边的泪痕,挤出一丝笑来,走到炕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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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走得很安详。
那是个午后。
祖母枕在祝琰腿上,最后一次散开头发,任祝琰手里的发梳穿过银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