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他们?”林斐然起身走至湖边, 直直望进那双眼,“他们是谁?”

闻言,寂静的湖面突然沸腾起来, 师祖巨大的身躯从湖心中立起,抖落数只青鱼, 他无意破坏梦中之景,便走得小心许多, 只轻轻踏上湖岸, 扶着山头坐下。

“他们就是他们。”他低头向林斐然看去,“你之外,皆是他人, 我又要如何告知你呢?”

师祖的眼十分清明, 好似湖中波光,柔而漾, 但林斐然与之对视的眼却更为明亮,如同盛夏时浮跃于江波之上鎏金碎光, 刺目而亮眼, 叫人不容忽视。

她显然并不接受这样典型敷衍的回答, 但也并呛声,只道:“师祖此言,我不明白,若总要打哑谜,晚辈便当未曾听过。”

师祖一愣,随即笑开:“早该看出来,你这样的孩子,定然是有些倔性在身的。”

他撑膝坐在山头,神情中带着与年轻面容不符的慈和与宽厚:“不是我不愿说, 是不能说。就如同花开、月落、日升,非我之言可改,需要你看见。看见便有花开,看见,湖中才有游鱼。”

林斐然闻言敛神。

春城将开,天下人俱往之。圣人有言,此次飞花会与朝圣大典,胜者可入朝圣谷见觅机缘,寻神兵,见圣灵,唯有照海境及问心境弟子方可参与,却并未提及其余人不可入春城一事。

如此盛会,不论是妖族人族,不论境界高低,不论身份目的,定然都会前往一观。

人一多,事情便会麻烦起来,纵然师祖不提,她也早有此想法,方才发问,只是想再挖些隐情罢了。

思及此,她回道:“多谢师祖提醒,届时晚辈会乔装入内。”

师祖观她神情,不由笑开:“看来,即便我不多言,你也早有打算,是不是也觉得铁契丹书烫手?有没有些许后悔?”

天下至宝,自然人人想得,更何况铁契丹书的存在并非什么秘密,许多人都知道它在道和宫的剑境内,可这么多年,除却道和宫本家弟子外,无一人前来。

其间纵然有道和宫看守之力,可世间宝物,哪个不是铤而走险才能取得?之所以不来,不过是铁契丹书过于贵重,世间仅此一卷,若是取走,便得面对天下之人的追堵,害怕罢了。

他之前总想,林斐然之所以敢接下,或许是初生牛犊,不懂心中惶恐,或许是少年热意,不识人心之险,总之是凭一腔热血接下,渐渐便会后悔。

他回头看去,却见林斐然神色坦然,未有异色,只缓声道:“我的眼中,不追过往,不虑将来,只容得下现在,选择的事,做了便不会后悔。师祖见惯人生,又在剑境中历经百载,最终选择我来担下这本丹书,那我只好欣然接受,又何必恐惧。”

师祖静静望着她,眸中幽远如星空,许久,他才叹息。

“时人修道,是为修一份鲜红滚烫的赤子心,人人皆求,却又人人皆惧。总是嘴中向往,但真正拥有时,这份赤子心便成了累赘,又都抛之不及。

在这人世间,不论凡人修士,总归是别人的赤子心吃起来最为爽口美味……观你身法,你是道和宫弟子,却又为何到了妖界,是被逼下山,还是自行渡往?”

林斐然垂眼,没有过多提及往事:“被逼下山。”

师祖悯然看她许久,宽厚的掌心抚了抚她的头,负手起身,衣袂飘飘:“赤子之心难得难存,却总要遇上些漠然之事来凉一凉,此心太苦,我向来不愿门下弟子有此一遭,但若真的遇见,心下又忍不住欣喜,欣喜世上终归还有这样的人。

成圣又如何,解不了天下苦,渡不尽天下人。”

林斐然走到他身侧,问道:“师祖,如今道和不再,分崩离析,你那日离山时也曾见过,如今可觉得后悔惋惜?”

师祖望向明月,仰身笑道:“后悔谈不上,有些怅惋罢了。他们只是走上该走的路,无论修士还是凡人,有心便有欲,无心便与草木无异,此为天然,无法强求。但我与你很像,从不会回头,我的双眼,也只会看向剑刃之前。”

圣人于月下转身看她,眼含笑意。

“林斐然,此次春城一行,祝你旗开得胜,心想事成。回去翻开《仙真人经》罢,第十七篇有一块墨渍,你搓一搓,能揉出一枚墨丸,用此描眉画骨,另得一番姿容,神仙难辨。”

林斐然静静看着他,认真行了一个道礼,这才逐渐消散于梦中。

梦主离开,梦境中的一切便停滞下来,师祖转身望向湖边两人,蹲身看去,在他身形衬托之下,二人便如三寸偶人般小巧,倒像看了一出木偶戏。

女子姿容妙绝,眉目含笑,正双臂半伸,对面的男子也丰神俊秀,朗笑接下,只是二人未能相拥,仍旧隔了半臂。

师祖看了片刻,伸出两个指头小心翼翼地将二人凑在一处,手臂相接:“有情人,合该在一处啊。”

……

从梦中而出,却仍旧是深夜,林斐然起身燃灯,拿出《仙真人经》,翻至第十七篇,当真在书页右下角看到一滴浓墨印痕,像是书写之时不留意滴下的。

如此轻薄的纸页,当真不会搓毁?

纵然知道师祖的经书定然不同寻常,但林斐然还是怕个万一,她把书册挪近火光,用指尖小心研磨起来,书页未响,墨迹未皱,渐渐的,倒真搓出一枚墨丸。

鹌鹑蛋大小,浑圆光滑,散着幽幽墨香,闻之气定神清。

“真是一本宝书。”

她不禁感叹,又摸出一个锦盒,将墨丸放入其间,做完一切,这才回身躺到床上,却无甚睡意。

她已经许久没有梦见过父母,今日暌违已久相见,才发现他们的面容已不如当年那么清晰,不知是因年岁已久,渐渐淡忘,还是因记忆有损,无法清楚想起。

方才见到父母,一时动容,竟忘了向师祖询问记忆一事,下次再见他,又不知是何时。

师祖说的“他们”到底是谁,她不过一个无名小卒,境界不高,没什么声名,即便取得经书,难道还能挡了谁的路?又能叫谁忌惮?

还有,如霰画出的那三枚玉符,她的那枚与皇宫流出的传声玉令出自一人之手,到底是她母亲亲手所作,还是高人所传?

她向来只记得母亲是个修士,喜欢跳舞,但到底修的哪道,走的哪派,却一概不知,她会是一个炼器师吗?一个十分厉害的炼器师?

林斐然翻身趴在枕上,双手抱头,终于从那琐碎的回忆中拼凑出一些细枝末节。

她初到这个世界时,自以为是胎穿,穿成了一位将军府小姐,活动范围仅限于父母的耳房,身边伺候的都是平常人,活到三岁时,她也是这般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