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秋瞳与卫常在看向这块告示牌, 但谁也没有开口。
二人此时心中所思所想,已不同一。
挤到看板下的人越来越多,周围人不停议论的都是“林斐然”与“人族使臣”, 除却刚刚入城的妖族人外,不少前来夜游日游玩的少年人都识得她。
“她斗法时十分专注凶猛, 断了我不少刀剑,我心中本来愤懑, 但她竟用沉银水将折断的刀剑重铸一遍, 又归还众人。你说这人怪不怪?”
秋瞳转眼看去,卫常在却并未回头,他仍旧看着青云榜上的名字, 唇边浮起一个极为浅淡的笑。
他想, 是怪的。
黑白之间蓦然出现一颗赤心,谁又能不觉惊奇?
他第一次见到赤心时, 也骇了一跳,足足避了林斐然三日, 仿佛暗腻潮冷的青苔骤然暴于日光下, 不得不退避三舍。
几位少年人还在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林斐然, 说起她在妖界这段时日的所作所为。
秋瞳与卫常在便像是足下生根一般,抱着毫不相同的心绪,久久立在原地,直至那几位少年人散去,他们才拔腿离开。
寻找落脚之处的途中,秋瞳动了动手,腕上鸳鸯环相撞,碰出轻响,她侧目看了一眼, 又飞快收回。
尽管母亲与姐姐都让她待在人界,莫要搅入狐族这趟浑水中,但她心中仍是放心不下。
且不说父王如今身份存疑,真假难明,就说前世那场狐族之乱,罪魁祸首尚在族中,若他趁此异变之时,再次发起动乱,或许真会让他得逞。
前世狐族之时,便是由卫常在协力平定,她对他有着天然的信任,此次回妖界,自然也想带上他一起。
但若是如此,秋瞳便不得不暴露妖族身份。
她心中斗争了许久,终于在某日下午向他坦白。
奇异的是,卫常在只是怔愣几息,便回过神来,缓声道:“原来如此。”
那是一个包含许多,却又十分平淡的回答。
他并不在意她的身份。
或许是不在意人族与妖族的分别,更或许,他只是纯然的不在意。
他答应要陪自己一道回妖界,她也为他准备好了身份,但临行前日,张春和将他召入殿中,二人约莫密谈了一个时辰,再出来时,他手中便有了道和宫的文牒。
思及此,秋瞳转眼看向卫常在:“先前首座将你唤入殿中,是有事要在妖界做吗?”
卫常在点头:“是,师尊要我来寻一样东西。”
他并未遮掩此行目的,但也没有说明,秋瞳没再追问,方才见到林斐然三字时,叫她想起一件事。
林斐然还未答复自己。
是没有看到,还是不愿回复?
她动了动手,碰触到腕上的鸳鸯环,不论是再度启用传声玉令,又或是与林斐然见面,都无法避开卫常在。
心中因鸳鸯环涌起的窃喜退去大半,竟生出几分纠结与愁闷。
秋瞳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全然不知卫常在也有此打算。
他一边思索着鸳鸯环的解法,一边望向来来往往的妖族人,试图从中寻出那个面带银面的男子。
……
荀飞飞将银面取下,悬挂腰侧,颊侧蔓过两条微不可查的疤痕,淡红的唇色久不见日,竟显出几分苍白。
他看向云车旁的三人,开口道:“如何乘车夜游你已知晓,待云车至行止宫前时,你便要执起这柄紫铜枪,将它刺入城墙之上,如此,云车夜游才算结束。”
林斐然足足听了一刻钟,心下感叹之余,不免开口:“这倒有些像人界的游神,但尊主尚在人世,为何夜游日会办得如此盛大?”
荀飞飞略略挑眉:“我族人慕强,除却现存的五位妖族圣者外,他便是第一人,不如说,正是因为尊主尚在人世,夜游日才如此热闹盛大。”
林斐然不甚理解:“若是有朝一日,他变得弱小,难道他斩杀妖王的功劳就没了吗?众人也不再敬重他?”
荀飞飞却道:“不至于如此,斩杀妖王的功劳仍在,但他若没有如今这般强大,各位只会心存感激,但绝不会出现一个人人相庆的夜游日——”
他看到林斐然面上的疑惑,忽然一笑,又很快敛下,如昙花一现。
“我刚来妖界时,也像你这般不理解。但妖族与人族是不一样的,或许你在这里待过许多年后,也会有所体会。”
林斐然这才想起,他们几人中,只有荀飞飞有姓氏,也只有他从小在人界长大。
“游车一事已尽数告知,你脑子不笨,想来也全都记下了。接下来便只有入城之舞,我先做一遍,你注意看,能记多少便记多少,今明两日足够练习。”
言罢,他立在车辕上,右手微动,一柄柔韧匕首便从腕间旋转游出,绕过他的指尖,随后被他握在掌心。
那是他的法器,绕指柔。
碧磬立即从云车中掏出一个皮鼓,兴冲冲道:“我为你击鼓踩点!”
言罢,她咚然敲出一声震响,目光兴奋。
随着鼓点响起,荀飞飞身形微动,向来寡淡的神色中染上一份肃穆,与往日尤为不同。
衣角翩然间,他将手中匕首递出,如同零落深秋中,一枝横斜萧瑟的枯枝,华叶落尽,只迎朔风。
这支舞与林斐然想象不同。
与其说是演绎如霰入城前的挣扎,不如说更像一去不复返的悲壮,其间隐隐有祷告之姿,轻重缓急间,韵律十足。
林斐然静静看着,脑中一抹灵光闪过,她莫名觉得这样如同神祷的舞姿有些眼熟。
她看得越发仔细,不放过每一个细微的动作,每一处突然的停顿。
直至一舞毕,荀飞飞终于停下。
他自然看到了林斐然渐渐拧起的眉头,便开口问道:“怎么了?这舞有不对之处,还是你方才没有看清?”
林斐然立即摇头:“我看得很清楚,这支舞是你编的吗?”
碧磬抱着沙鼓,摇头道:“护法起舞原本是妖都众人自发编作,但编得太过诡异,不忍卒看,荀飞飞便请了他义母重新编了这支舞。”
荀飞飞并未忽略她古怪的神色,问道:“为何突然问起编舞一事?”
林斐然坦诚道:“实不相瞒,我母亲便是舞女出身,但她的舞十分独特,我在洛阳城多年,还未见过与她相同之人,但今日见你起舞,动作间很有她的风范,所以有些疑惑。
我还未曾问过,你义母是何方人士?”
荀飞飞闻言,若有所思,随后道:“江南城,金陵渡。义母从未离开那里,我便也在金陵渡长大。”
林斐然心间迷雾中,忽然划过一丝极细的曙光,又是惊奇,又是讶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