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荀飞飞的宅邸离行止宫不算远, 离开方才那条覆霜的小巷,再走上百步便到。

即便二人一路无言,这段路也不显漫长。

到得门前, 荀飞飞解开禁制,侧身请她先入。

他虽是如霰身旁的使臣之一, 但吃穿用度却不显奢靡,庭院陈设也不似普通妖族那般艳丽浮夸。

一处庭院, 环侧三间房屋, 院中种有一颗极高的银杏,布下石桌石凳,其实更像人族。

刚刚入内, 林斐然的视线便被墙角那一簇簇金乌花引去视线。

金乌花是江南城金陵渡独有的花种, 花瓣炽金,蕊丝乌黑, 娇贵难养。

她的父母曾在洛阳城中偷偷种下,即便未被发现, 却也总养不活, 移栽多少, 便有多少枯枝。

“你的花养得很好,我母亲曾经试图在洛阳城种出,但一直未能成功。”

林斐然开口,率先打破二人间的沉默。

“我义母很爱莳花弄草,这些都是她教我的。”荀飞飞颔首,随后请她在庭院中坐下,又取来一壶热茶。

“多谢。”林斐然接过茶杯,“看来你义母技艺很好。”

荀飞飞点头:“是。”

二人在石桌旁对坐,隔着氤氲的茶水相望, 无声的沉默在雾气中蒸腾而起,渐渐扩散。

“……”

“……”

荀飞飞是一位寡言的酷哥,林斐然是一抹安静的剑影,都不是侃侃而谈的性子。

平日里有旋真、碧磬在旁,倒还不觉有异,今日只有两人对坐,这种静默顿时显现出来。

林斐然轻咳一声,放下茶杯,从自己的芥子袋中取出另一张画像。

“中途被人打断,差点忘了此行目的,我有一张更为清晰的画像,烦请你寄给义母。”

荀飞飞还在思索卫常在的事,心中自然对二人的关系有些惊讶,但他不是多嘴之人,感情一事,旁人不便多说。

他点点头,将画像接过。

纸上的女子穿着一身烟罗裙,发髻半挽,额上三笔花钿精点,正翩然起舞,神容灵动。

仔细一看,林斐然笑起时倒与她有几分神似。

荀飞飞点头道:“这一幅更为精细,想必义母不会错认。”

林斐然也有些好奇:“你为何如此笃定?”

荀飞飞眉梢微挑:“金陵渡虽是富庶欢乐之地,往来旅人不少,但本地人甚少离乡,我义母自小在金陵渡长大,城中之人她基本都认得。

更何况,她年轻时也是舞女,只是后来捡到我,无端受了裂口之刑牵连……”

说到此处,他不知想起什么,容色微动,罕见地停了话头:“如果你母亲的确是金陵渡的舞女出身,又或是金陵渡人,她一定知晓。”

林斐然颔首道:“多谢。”

说到此处,她又看了荀飞飞两眼,站起身,目带歉意:“还有今夜,竟因我的私事为你带来无妄之灾,十分抱歉。”

荀飞飞摇头:“不必介怀,青竹曾告诫我们,乾道宗门中,唯有道和宫最为捉摸不透,尤其是道和宫中那些天资过人的弟子。

天资越高,人便越拧巴,无一例外。

遇上他们,发生什么事都不足为奇。

我只是在想,你我二人间的流言是从何处传出?”

林斐然更是摸不着头脑。

几位使臣中,就数荀飞飞最忙,即便是空穴来风,也该传她与碧磬,或是她与旋真才是,如何会牵连到荀飞飞身上?

她摇摇头,将此事按下,不愿多想。

“画像送到,我便先回了,不论义母有无头绪,此间事了,我都会上门拜谢,告辞。”

行至门前,林斐然又回首看他,目光净澈:“如果卫常在再来侵扰,你又对道和宫有所顾虑的话,尽管找我,我会亲自将他逐出妖都。”

荀飞飞扶正银面,心下莫名一叹,只道:“好。”

从方才巷中听闻,他大抵拼凑出了始末。

少年相爱,末路移情,这样的故事,他在金陵渡戏坊中从小听到大,但不论听过多少遍,亲眼所见时,心中仍旧不免嘘然感叹。

少年人,行差踏错,一步歧途,再回首,已无转圜余地。

回程途中,林斐然路过那条暗巷,巷中仍旧淅沥莹莹,却已无那人身影。

她回到住所,立在墙沿,回身平视着天边秋月,心中已然平静,但仍旧生出一点难言的滋味。

深秋寥落,无数枯叶凋零,她接过一枚,低眉看过,叶面枯碎,一碰便断。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抬起手,任它旋入半空,头也不回地跃入房中。

……

林斐然坐到桌案旁,铺开画纸,取笔蘸墨,已不再想其他。

旁侧的金澜伞流光微现,剑灵从中走出,望向纸面,不过寥寥几笔,林斐然便将纸上女人的盘发绘出。

她静静看了片刻,开口问道:“你要寻的便是她吗?她就是你的母亲?”

“是。”林斐然落笔极稳,线条走势流畅,显然是画过许多次。

金澜剑灵又道:“你画得很熟,是经常动笔吗?”

林斐然笔势微顿,却摇了摇头:“我过往记忆有损,或许是时间太长,或许是封印效力,在道和宫修行时,他们的面容其实有些模糊。

但之前在别人的记忆中见到他们后,我的回忆便清晰不少,为了不再忘记,我才提笔将他们画下。”

剑灵颔首,面上长帘微微拂动:“你与你母亲十分神似,尤其是眼睛,一模一样。”

林斐然微微一笑,抬手提笔,画上女子神情已然绘出。

“她比我爱笑。”

剑灵转头面向她,面帘上是一个如月的圆,身上皮甲映着微光,臂间披帛缓缓漂浮,擦过林斐然执笔的手,显得沉静安宁。

她说:“你应该多笑一笑,你笑起来比你母亲好看。”

林斐然却摇了摇头,莞尔道:“我觉得她最好看。”

金澜剑灵微微垂首不语,她转向画卷,看向画中那已有身形的女子,随后抬起,并指做诀,砚台上的墨锭便缓缓研磨起来。

二人题画时,妆奁中忽又传来轻微响动,林斐然侧目看了一眼,随后走上前去,拉开匣子,才见到其中那枚传声玉令。

她眉梢微挑,将玉令拿起,解了其中阵法后,玉牌上便有红痕纵横交错,显出字符。

——木木?

或许是许久未得回音,很快便又传来第二条密信。

——有人要杀你,多加小心。

剑灵在一旁看去,不由得开口:“传信之人是谁?”

“这块玉令是明月公主的陪嫁,对面大抵是宫室之人。”

林斐然心下疑惑,她并未过多在意最后这一句话,反倒想起先前那两个木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