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如霰伏上船舷, 身影映入水面,雪发散下,只是一片朦胧的白。

他懒洋洋地向林斐然伸出一只手, 更准确地说,他只是把手搭垂出船外, 指尖点上水面,看起来像是要拉她, 却又像单纯在戏水。

“过来, 我拉你。”

他轻点水面。

“……不用。”

林斐然回神后摇了摇头。

出水又不算什么难事,自然不可能让他动手。

她凫到篷舟旁,一手攀上船舷, 避开如霰, 翻身撑船踏上,她的力气不小, 整艘篷舟被她压得向左侧翻动,荡出几声吱呀轻响。

如霰也在这般晃荡中坐起身, 仰头眯眼看她, 唇角微扬。

与此同时, 化作游鱼的夯货破水而出,重又变作狐狸,落到船舷处,飞快摇头将身上的水珠甩出,显然是来过这里几次,十分轻车熟路。

“苦海池的水是我从弱水中取来,也是天然的灵宝,半滴不沾身。”他盘坐在舟中,抬了抬下颌, “甩一下,浑身是水。”

林斐然低头看去,玄色衣袍仍旧呈墨黑色,看不出深浅,但却能明显看到不断有银色水珠从衣物间析出,滴落。

她恍然,随后甩了甩头,又跳了几下,这才将衣上、发间的水珠尽数甩回清池。

“怎么同夯货一样。”如霰抬手将洒来的水珠拂开,神色无奈,“罢了,先坐下来除咒。”

林斐然哂笑,依言照做,却又忍不住打量四周。

瓶中世界即是高阶修士炼制出的一方小天地,因为难以找到入口,难以进入,是以常常用来藏匿宝物或是躲避仇家,他选在这里用药,也并不奇怪。

鉴于先前便除咒过几次,林斐然轻车熟路地褪去外袍,只剩一件雪色中衣,随后伸出手,开口问道。

“尊主,这是你自己炼制的小天地吗?好漂亮!”

如霰坐在她对侧,扬唇道:“喜欢么?”

林斐然忙不迭点头:“谁见到这里都会喜欢的。”

他单手结了一个繁杂的印记,随后抬手解开衣襟:“这是进入这方小世界的法诀,至于盛放的瓷瓶,在藏书塔二层三列的药柜中,想进便进。”

林斐然再度惊叹于他的大方,忍不住道:“尊主放心,如果以后我也炼制出自己的小天地,一定也将进入的法决告诉你!”

如霰动作一顿,笑道:“好啊,那我等着。不过现在,可要将心思收回,专心除咒。”

林斐然收回视线,一眼便见到周身只剩一件绸衣的如霰。

他穿得比她清凉多了。

绸衣贴身,露出半片锁骨,腰间松松系着几段金缕,袍角开叉,笔直修长的左腿露出,其上金环显眼。

到底也见过几次,林斐然已经不像最初那般拘束,她不着痕迹地收回视线,闭上双眼,随后便察觉他的手压到自己腕上。

“为你除咒后,我便会服药,但效果如何尚未可知,未免意外发生,今日我会尽量多剔除一些,不到力竭,不会收手,能忍住吗?”

他的声音不像以往一般冷凉,反倒有些柔和。

林斐然耐力极好,但除咒的痛楚非同寻常,堪比剔骨抽筋,即便是她,在听到这话时也有些犹豫,不过她还是点了头。

“放心,我会忍下。”

如霰幽幽一叹:“那便开始了。”

林斐然闭上双目,眼前先是漆黑一片,随后耳边传来熟悉的低吟,那是每一次除咒时,如霰都会都会开口吟诵的语调。

像清风拂山,雷云滚动,溪流婉转,松石相依。

再度听来,仍旧像以往一般悦耳,让人神台清明一片。

林斐然以前只以为是某种无意义的吟唱,但此时仔细一听,竟从中听到一个熟悉的短词。

“——”

这是如霰经常唤她的,让人听不懂的莫名称呼。

这称呼竟然也在其中。

但由不得她细想,几乎是下一刻,熟悉的剔骨之痛便如一道惊雷般贯穿全身,额角当即沁出汗珠,周身肌肉颤抖起来,一声无法遮掩的痛呼逸出,如霰微顿——

“……继续。”算下来,先前解咒也有三次,她不明白如霰为何会在此时停下,“不算很痛。”

如霰双眸微睁,另一只手结印并指,点在她的眉心,除咒继续。

一道灵光从神台汇入,林斐然眼前不再是黑暗,而是如第一次一般,见到条条擎天一般的金色天柱。

那是她的灵脉,经过几次除咒后,原本嵌刻附着在灵脉上的咒文已然被剔去三分之一,露出原本该有的光彩,金光烁烁。

她的心中终于溢出些喜悦,周身切肤剔骨的痛楚也减少大半。

灵气汇成的薄刃不断砌入,落到灵脉上,如同一位耐心的琢玉师,一点点雕琢,剔去咒文。

起初,林斐然尚且能忍耐,就像先前每一次除咒一般,汗流浃背,面色极红,痛到呼吸都有些断续,但每到这个时候,如霰便会停手,但这一次没有。

薄刃还在源源不断涌入,甚至从原先的两三片,加到七八片,它们在如霰的吟诵下,如同勤劳的工蜂,一刻不停地砍下咒文。

一个、两个、三个……

仍旧没有停下。

林斐然痛到视线模糊,就连渐渐流光的灵脉也无法吸引她的注意,她又重回黑暗中。

如霰再度睁开眼,对坐的林斐然紧紧咬着唇,没再发出一句声响。

原本端坐的身形已然松软下来,有些摇摇欲坠,雪色中衣全然被汗水浸湿,额发也紧紧贴在侧颊。

他对林斐然期望很高,也向来是严格的,尤其是在修行上,他总是想,这是她的必经之路,无论如何,都不该多加干涉。

此次用药后果不明,再加上她有二十的大限,若是不再快些,只怕以后多出意外。

心中原本是这般想的,但此时此刻,竟然生出些许动摇。

他是除咒之人,像这样切肤剔骨之痛,他自然也会感受到,她有多痛,他只会是她的数倍。

但其实算不得公平,他几乎日日都在承受这样的痛苦 ,感官早已麻木,是以对他而言,此时不过有些疲累,但对林斐然而言,却不是如此。

她原本可以再轻松一些。

心神松动之时,林斐然原本就摇晃的身躯卸了力,直直向前扑来,撞上他的肩骨,如霰原本在走神,一时防备不及,就这样被她压得向后倒去。

他立即回神,左手按住她的手腕,右臂撑上船舷,已然是半个身子歪出水面,身后雪发流散而下,在水中侵湿半截。

吱呀——吱呀——

整艘篷舟骤然翻移,却又没有完全倾覆,只是在池中心晃开,涟漪一层一层向外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