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0章
到金陵渡分明没有太长的时间, 但林斐然似乎总是在奔波忙碌,她已经许久没有睡过这么熟了。
她也已经很久没有做过梦。
梦境之中,她站在一片空无人迹的原野之上, 四周没有山峦,一望千里, 足下的泥土也异常篷软,每走一步似乎都要深陷其中。
林斐然在其中踉跄前行, 恍惚间总感觉自己在向上走, 她似乎离天际云团越来越近。
不知走了多久,她终于见到原野尽头,尽头之处, 是一处极高的山崖, 崖下是一片滔滔巨浪,潮湿的水汽甚至溅到面上, 带来一阵冰凉。
——天之涯,海之角?
林斐然忽然想到这个词, 一时竟有些分不清梦里梦外。
从草野踏上崖顶时, 草屑混着水珠飞散四周, 又在日色下映出一道道虹光,虹光之中,她见到一个高挑身形独立崖边。
她没有束发,只着一袭红衣,乌黑的发丝被风吹拂向后,熟悉的金澜伞被她单手扛在肩头,左腿踏着一旁的碎骨,意气风发地望向崖边。
林斐然没有见过这道身影,但在看到金澜伞时, 心中也已经明了。
她忽然出声:“是你吗?”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梦见母亲了。
在她的记忆中,母亲不爱盘发,只随意用一根银簪挽发,却十分爱美,好着轻纱软裙,丹蔻胭脂也不会少,望向人时总笑盈盈。
然而眼前这道身影却陌生得多。
满打满算,林斐然与母亲相处也才六年有余,在她还应当在母亲怀中撒娇的年纪,彼此就已经天人两隔。
“母亲、母亲……”
背影陌生,她心中却已经涌出些酸涩之意,于是快步上前,下意识牵上这人的手,随后绕到前方——
那是一张定格的面孔,比记忆中更为年轻,双眉高扬,两眼有神,唇瓣微张,透出一种与林斐然如出一辙的坚毅与锐利,却又多出几分张扬。
林斐然当即反应过来,这不是梦境,至少不是她的梦境。
无际的汪洋之上,卷积的云层忽然开始翻涌,如同水流一般向中心旋去,再度转成一只浅淡的眼。
它挂在天际,像是在看定格的人,又像是在看林斐然。
林斐然想到逃离金陵渡时,见到的那只悬起的单目,立即意识到是这只眼睛侵入了自己的梦境。
她顺手拔出一旁的金澜剑,但还来不及动手,整片山崖便开始融化崩塌,那只眼就这么看着,看着她们坠入山石汪洋之中。
咸湿的海水灌入口鼻,林斐然不会凫水,便在其中胡乱摆手,恍惚间似乎有谁拉住了她的手腕,但再挣扎之时,她猛然翻身——
哐当一声,她摔下了床铺。
林斐然缓了片刻,起身向四周看去,入目却是一处极为陌生的房间。
淡蓝或纯白的布料拼接一处,悬挂四周,成了房中处处都有的帷幔。
床榻不算小,上面却挤满了没有面目的布偶人,针脚从生涩到熟练,个个排列在侧,以致于只余出小片空处,堪堪够一人睡下。
林斐然心中原本带有一些戒备,但在见到这些布偶时,心中稍稍缓下,难道这是哪个女子的卧房?
她掀开层层叠叠的帷幔,无声向外间走去,越走却越觉得奇怪。
帷幔之后,轩窗露出,横斜的光同桃瓣一起吹入屋内。
窗外,是一片霞粉的桃花林。
原本有些晦暗的屋内,突然被这样一片强光照亮,再映上横梁处挂着的诸多镜面,顿时清晰许多。
林斐然原本看向窗外,又打量过那十数面奇怪的镜子,心中正在揣测之时,余光中忽然瞥见桌上某些奇怪的物件。
她捏了捏酸软的臂膀,转身走去,垂目打量。
那是一张不算长的桌案,案上整齐堆着十分眼熟的书籍。
之所以眼熟,是因为这些书她竟然全都看过,甚至连封皮的破旧程度,都像极了道和宫书阁里的……
林斐然眉心一跳,立即上前翻看几页,又见到桌上放有一个竹篮,篮中同样放有许多个她十分眼熟的稻草人。
那是她小时候随手作出的。
林斐然觉得奇怪,再加之突然见到这么多熟悉的物件,心中一动,鬼使神差地动手翻找起来,竟然见到不少过往遗失之物。
以前的修行废稿。
偷偷去山下买来,又不小心弄丢的琳琅剑穗。
第一次除妖兽时打落的兽牙,上面有她亲自刻下的印记。
丢弃的梳篦、手钏、发绳。
为了练剑绞下的长发。
还有她偷偷与人传话的纸条。
……
被翻出来的越来越多。
这些东西,要么是她自己扔的,要么是被弄丢后,没时间再去找的,此时竟然全都出现在这里。
林斐然不觉惊讶,而是感到震撼,她甚至怀疑自己一觉醒来,回到了过去。
林斐然合拢这些杂七杂八的抽屉,心中只觉得没有再翻找的必要,这些都是她的东西。
她将目光转到一旁,看向那个柜门半开的衣橱,心中一动,立将上前去将柜门打开。
里面是分门别类悬挂着的衣袍。
左侧是形式无异的淡蓝道袍,连长短都没有区别,只袖口处的隐纹不同,以此作区分。
林斐然在见到这些衣袍的瞬间,便立即认出了它们的主人,心中顿一掠过一抹诧异。
再向衣柜深处看去,那里却挂着长短不一的衣裙。
最短的或许才将将及腰,最长的却与她现在的体型无异。
然而由短到长看去,全都是她从小到大穿过的外裙,就连配套的绑袖及腰封都齐整摆放。
这些衣物显然被保存得极好,即便过了这么多年,依旧鲜亮如新。
林斐然十来岁的时候,还不喜欢穿黑,同其他的孩子一样,她更喜欢一些有色调的衫裙。
只是渐渐长大后,衫袍便都以玄色为主,很少再穿这样的彩色。
她看着眼前这道由彩色过渡至灰白,再到玄色的渐变带,一时不知该怀念自己的过往,还是惊讶他竟然捡回了这些旧物。
在提起其中一只衣袖打量时,屋门缓缓被推开,林斐然回首看去,在斑斓的镜光中,与屋外之人对上视线。
果真是这衣裳的主人。
“你醒了。”
“你怎么会在这里?”
两人异口同声,说完后便都微微一顿。
察觉到她语气中那一点若有似无的诧异,卫常在垂目,将手中的餐盘放到桌上,只道:“这是我的房间。”
他又抬眼,声音略低:“你以为进来的会是谁。”
这话不是怪声嘲讽,而是单纯的疑问,因为他还见到林斐然向外探去的眼神,似乎是在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