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2章

春末, 本是万物复苏的季节,前行途中却只见一片凋敝。

林斐然乘坐于飞鸟上,垂目捻起身上的一根枯草, 看了半晌,这才将它放入空中, 随风而去,而她的目光却久久落在下方, 望向那一片灯火零落的人世。

人间永夜已有数月, 如今唯有星火长明。

她凝视着,深静的眼中虽无波澜,却也晃着某种火光, 不知多久过去, 她才收回视线,望向身旁。

粼粼夜色中, 如霰正抱臂坐在一侧,左肩抵着她, 头微垂, 一头雪发簌簌滑落, 在夜色中尤为醒目,他像是闭目养神,又像是已经睡去。

她看了片刻,振翅的飞鸟忽然鸣叫一声,却不是鸟叫,像是马儿嘶鸣,她回过神,这才从芥子袋中抓出许多金锭,如同撒鱼食一般向前方扔去。

这鸟自然是夯货所化, 它载着二人,如同觅食的大犬一般扑去,看起来十分欢快,它时而上扬,时而俯冲,绝不漏吃任何一枚散开的金锭。

如此颠簸之下,如霰仍旧抵倚着林斐然,闭目假寐,而她也像无事发生一般,兀自取出一方罗盘,她抚着指针,抿唇不言。

与道主赌上的生死局,母亲的死,天裂之痕,再加上如此令人无望的极夜,桩桩件件都与密教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当初取得铁契丹书时,各位先辈便提及补天裂一事,书与天裂有关,必定与密教有关。

不论是践诺,还是寻出密教的秘密,为母亲复仇,这本书都非解开不可。

而今开启铁契丹书只需最后一物,而这最后一物的所在,师祖也不知晓,他只让她去找一个人,找一个修至极致的凡人。

只有他才能找到最后一物。

但是此人行踪不定,临行前,张思我便赠了她这方罗盘,它会指出那个人的位置。

盘上指针摇晃,偶尔在某个奇门方位上转动,但大体的指向还是向西,但林斐然一行人并没有西行,而是向南而去,不到一个时辰,一行人便出现在无尽海上。

他们原先躲避的小镇就在南方,离界门极近,反正在去寻找那人途中也要经过无尽海,林斐然略作思量,便打算回妖都看一看,不知妖都如今是何境况。

还记得上一次离开是为了去金陵渡,帮张思我等人取回火种,她原本还以为半月左右就能回,但桩桩件件的事接踵而来,恍然一算,竟已离开数月。

如今无尽海中的界门破碎,裂痕上流动着灵光,将漆黑的海面照亮,正莹莹波动,林斐然看着,心中反倒有些近乡情怯。

“怎么不下去?”

如霰仍旧闭目,声音淡凉,似是头垂得累了,略作吐息,径直靠到她颈窝处。

“也不知道碧磬他们怎么样了。”

她这段时间又是躲藏,又是长眠,竟然一直寻不到好的时机同他们联系。

“天之将倾,其下其有无恙之人?” 他睁眼,翠眸流光,“不过情势也不算极差,这三个月里,我时常去往妖都,比起妖界其他地方,这里已经算是一处安居之所。”

夯货俯冲到海中,一时之间天地倒转,一行人来到妖界,但这里同样是一片暗色,两界再无昼夜之别。

林斐然望向这一片熟悉的地方,对他的话又有些疑惑:“时常去往妖都?为何?”

如霰坐直身,转头看她,目光凝凝,一字一顿道:“因为妖都有一口灵泉,能够延缓修士尸身溃败,我自然要时常带着某人回去浇水。”

“……”林斐然和他对视片刻,“难道……你一直都带着‘我’?”

如霰看她,扬眉:“不然呢?”

林斐然的喉口动了又动,但还是顶着这颇具压迫感的目光,说出后面的话:“我以为会像其他修士一样,一起入土为安。”

如霰盯了她半晌,这才转回头去,看向夜色,凉凉的声音顺着风传来。

“不可能。”

林斐然看着他的侧颜,眨了眨眼,随后莞尔笑开。

如霰斜睨看她:“笑什么。”

“没笑什么。”林斐然弯唇,“我以为像你们这样阅历的修士,或者说像你这样的人,对于生离死别会更看得开,毕竟你以前还经常劝我,说离别是常有的,成长就是在不停离别。”

如霰看向前方,目光隐没在浮起的发丝中,传来的声音却十分清晰。

“别人是别人,你是你。”他顿了顿,又继续道,“况且修行悟道不等于看开生死,每个人的道都不一样。”

林斐然凑近一些,有些好奇:“我还没问过,你修的是什么道?”

如霰看她,伸出一指点在她的眉心,却不是将她推开,而是缓缓在她眉间写了一个字。

灭。

“我修的,是俯仰一瞬、我生则天地生、我灭则天地灭的,蜉蝣道。”

林斐然忽略那点痒意,双眼微睁:“未有听闻,但看你就知道,一定是很厉害的一种道。和你天行者的身份有关吗?”

如霰的手下滑,落到她嘴角,点了点:“早就想问这个,眼下终于找到时机了?”

夯货又在哼哼,林斐然飞快解开芥子袋,哗啦啦倒了不少金锭,随后看向如霰,点头如小鸡啄米:“我早就想问,只是还没来得及出口,就昏沉沉睡了三个月——

你是怎么为我除咒的?你是天行者,身子本就不好,这法子会不会对你有什么影响?”

如霰弯唇,收回手,显然对她的发问很满意:“我还以为你想问我是怎么修行的。”

林斐然抱膝坐着,很是认真道:“这可是你的修行秘法,我探听它做什么。除了除咒之外,我还想知道当初那个天行者为什么找上你,你和他认识,对吗?这是不是和你的过往有关?”

“对我的过去很好奇?”

“当然了!”

林斐然甚至下意识直起身,这是急切时会有的动作。

“你之前答应我的,会和我说你的过去。

虽然上次说了一些,但也十分笼统,后面发生什么,你怎么忽然开始修行,家人又怎么了,还有那场大火——那场大火到底是为何而烧?”

如霰看她,眸中泛起点点笑意,开口道:“那场火,是为死亡而烧,为新生而烧,为祭奠而烧。

那片火海中,有我的父母、有众多熟稔的亲邻、也有常年在那里看守的诸多长老。

一场大火之后,我是唯一存活的人。”

林斐然又想起那个梦,如净瓶一般翻倒的倒悬山中,火海漫漫,足下是被血色浸泡湿软的泥土,如霰从火中走出,面上是一种近乎疯狂的笑,但眼中却泛着死灰般的冷意,火焰攀上他的衣袍,又被他甩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