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0章

丁仪此时却略有动容, 原本不语的他看向毕笙,眼中无惧无怒,只有一种似乎走到末路, 却又好像看到前方的无奈与踌躇。

“我一直在想,何为天道?修行到你我这般境界, 岂能说世上无道,虽无天道, 世间却有其道, 此之为道可道,非常道……

先圣所言,时至今日, 才略有所悟。”

毕笙掌心微握, 却没有贸然靠近:“怎么,你想和我拖时间, 等援兵?”

丁仪摇头,从心口处映出的微光点亮他的面容。

“我并不俱死, 选择拦下劫云, 便已经表明了我的选择。

我只是仍旧不明白——

如果世间有道, 为何偏偏凡人要受这样的苦。”

“惶惶哭着出生,还没有看清这个世界,便已经到了懂事的年岁,然后被推着走入人群。

谈笑往来、计谋筹算、争名夺利,期间或有欢快,但也匆匆,如此年华,转眼一瞬。

仍旧还没看清这个世界,却已经走过生命的半程。

同修行之人相比, 他们的时间太过短暂,见到的也太少,就在这样的匆忙中走入末路,带着一身病痛,哭着离去。”

“虽无天道,却又其道,可道何以如此……”他看向毕笙,面色沉静,“你也是人族,你我初见时,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但走到今天,你还是如当初所想吗?”

初见时,毕笙便不是一个沉着冷静的人,十二三岁的孩子,眼里却烧着一团难以熄灭、肉眼可见的冷火。

如今的她亦然。

或许在密教做了多年圣女,她看起来有所收敛,但其骨子里仍旧怀着愤怒与不屈,一点细风,便能将她心中的冷焰吹起。

“我从未变过,不像你们,你们每一个人都还抱着一种令人作呕的可笑期望。”

毕笙站在檐上,眼如寒星。

“你说是为了世人,却还不是杀了六人之命,以助申屠蘅夺舍?如今又惺惺作态给谁看!

还有其他人,伏音为了她妹妹,替密教杀了多少,满嘴忠诚恩义,转头便能倒戈相向!

搬山为了她母亲,覆灭了一整个城池,如今竟又觉得愧疚,入山赎罪去了,还有裴瑜,轻易抛弃过往所有,入了密教,沾了血腥,竟是为了破境、为了超越一人……

可笑,恶就是恶,善就是善,我已经受够了你们这些两面三刀、冠冕堂皇的人!”

她的话语中含着一种难以掩饰的厌恶与愤懑,周遭的风也渐渐急促起来。

丁仪微叹,若说毕笙是他看着长大的也不为过,像这样的对话与争执,早已经在过去出现过无数次,他们谁也说服不了谁,现在同样。

他转而看向天幕:“今日这般景象,你我从未听闻,如果我没有猜错,道主应该没有和你说过此番雷雨之事,毕竟,雷云出现时,你好像有些惊讶。

难道你从来没有想过,雷云与暴雨之后,会是怎样的一番世界吗?

或者说,会出现你期望的那种新世界吗?”

毕笙并未因这话动摇:“不重要,我也不在乎。”

“我从来不觉得世人可爱,只要有人,便永远不会有那样的世界,人这种卑劣的东西,早就没救了,我也一样!

只有道主不同——在他眼里,才是真的万物如刍狗,就算是你与我,和一只蚂蚁也没有不同。”

说到此处,她的声音竟有片刻颤动,谁也不知此时她心中到底是什么滋味。

她只是轻声道:“我只是想世间有他这样一个人出现,他能够真正诞生——哪怕世间最后只剩他一个人。

纵使雷云过后,人世不存,我亦不存,我也不会有半句怨言。”

她抬起手中长弓,微光烁烁,和当初射向林斐然的那张弓截然不同。

这把虽然有银饰点缀,但其身如琉璃剔透,在这夜色之下,若不细看,还会以为空无一物。

她站在檐上,右手并起,周遭旋风汇聚,一支朔风凝成的长箭便出现在指间,她搭上弓弦,凝神看去,然而箭尖所指却不是丁仪,而是在一旁拔剑出鞘的李长风。

她声音中夹着一点怒意:“早就说了,念在往日的情分上,我本打算放他一马,但你非要和我说起这些不愉快的话,我现在心情很不好,他走不了了。”

丁仪几乎将所有灵力与心神,全都灌注到这张撑满天幕的金网上,今日之所以只她一人来,便是知道他没有余力还手,自己只需对付他身边人。

丁仪缓缓闭目,嗟叹不语。

李长风早已拔剑,周身回荡着浩然清风,两相对峙之下,附近的窗门被吹得呜咽,砸动的响声响彻长廊。

停滞片刻之后,廊下啸风忽动,李长风执剑而过,一道凛然之气便冲破重重风障,直向毕笙而去。

她并没有躲闪,仍旧站在檐上,手中风箭缓缓后移,弓弦拉出轻微的吱呀声响,她目光落到李长风身上,唇角半扬——

飒然一声,长箭出弓。

霎时间,眼中一切仿佛褪色一般,透出一种几乎静止的枯败,劈出的浩然之气也凝成灰色,眼前的所有竟然就这般安静下来。

李长风也被迫停滞在地,动作缓慢,他此时竟然能够清晰感知到时光的流动。

只是他的时间犹如棉花坠地,半晌不落,而毕笙的时间却如流沙倾泻,眨眼间,他刚才那一招还没有收回,箭矢便已经到得眼前。

毕笙感慨道:“光阴如梭,一转眼,我与你已经相识这么多年,今日却还是走到这个地步,九剑之中,道主是最欣赏你的。

虽然他未必会有欣赏这样的情绪。”

她看向丁仪,如此危机之时,她以为他会出手相救,可他只是淡淡睁眼,看向天际:“或许他有呢,毕笙,你总是这样将人看得非黑即白。

若他无情,当年就不会救下你,若他无情,今日,他只需引发我的咒言。”

“道主并不是人。”毕笙话语一顿,神色微敛,又看向李长风,忽然察觉不对。

不论丁仪此时如何无力,也绝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他死于箭下!

箭矢即将穿过李长风眉心之时,一只手忽然出现,以一种难以穿破的力量攥住箭身——

那是一支风凝成的箭,几乎无色无形,只是头尾都带着一种败色的灰蒙,被攥住后,那只手也透出一点灰败,但又很快恢复原样。

箭身在她手中一旋,周遭风流乍起,扬起她的乌发,吹过那双深静的眉眼,以一种破空之声被她掷回。

就在此时,眼中的一切又恢复原有色彩,毕笙看着这支折返的箭,眉头未蹙,目光缓缓落到那人身上。

“果然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