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台风(第2/2页)
陆菲不习惯这种商务礼节,但还是与他握了握。他的手刚刚洗过,触感微凉,手指和掌心的皮肤细腻得出乎于她的意料。陆菲禁不住想,他握到她的手会不会也觉得出乎意料。
但是当然,两人都没表现出什么。
叶行从包里拿出一张名片,双手递过来。
陆菲也不习惯这个商务礼节,但还是双手去接了。白色卡片上有凹凸的纹理,印着至呈所的标志,以及他的名字和头衔——叶行,国际合伙人,下面是香港、伦敦、上海的办公地址和联系方式。
她草草看过,又回到名字上。
行,一个多音字。
像是预见到她会问,他自动解释:“xíng,叶行。”
陆菲笑了笑,说:“您好,叶行律师。”
她做了个手势请他坐下,自己坐在他对面,心里还在好奇,为什么八月穿西装?现在还有人用纸质名片吗?为什么这个多音字在这儿就得念xíng。她更喜欢háng,叶行,读起来就好像“夜航”。让她想起自己做二副的时候,一个人值晚12点到凌晨4点的班……
正想着随便扯点什么把时间挨过去,他已开口问:“能跟我说一下事情的经过吗?”
“您先吃药吧。”陆菲对他道。
这话听着有点奇怪,所幸对方并不介意,朝她点点头,道了声谢,拿起桌上的晕海宁,取出一片吞下,喝了口水。
陆菲不等他再问,回以准备好的理由:“接任的船长已经在路上了,还有公司调查组一早也会过来。您在这里休息一下,需要的话,我让厨房送一份早餐?”
态度十分客气,言下之意却是,你来得太早了。
“谢谢,不用。”叶行婉拒,并不作罢,看着她又道,“贵司岸管已经跟我沟通过大致情况,您是当时的亲历者,我想听一下您这个角度的叙述?”
陆菲一时没说话,反过来建议:“那我们先看一下现场?”
她以为他会拒绝,因为她知道晕船有多难受。
叶行却点点头,即刻站起来。
晕海宁可没这么快起效,陆菲不禁佩服他的意志力。
*
其实,陆菲的表现同样让叶行觉得意外,比他发现大副是个女人的那一刻更甚。
得知这个案子的时候,他从鹿特丹出差回来,刚到伦敦,正准备去香港,却收到一封电邮,因此改变了接下去的全部计划。
那封信不是发给他的,只是至呈上海所海商法部门的内部沟通邮件,抄送了他。
邮件里简短叙述了一起才刚发生的事故——
华远海运的华顶轮接到台风预警,前往开阔海域漂航避风,途中船长突发脑梗。大副驾船试图赶在台风前面,在驶出台风影响半径的过程中,因为风浪太大,掉了十几条箱子进东海,但也成功抢了一个天气窗口,使得海上救助队的直升机有机会把船长接走送医。
寥寥几行,叶行看过,几乎立刻做出决定,他要做这个案子,亲自做。
他定了最近的一班飞机飞上海,同时联系上海办公室替他办妥港口通行和上船的手续。
至呈所的海事业务有条应急热线,号称为顾问单位提供7乘24小时的紧急法律支援,保证律师在事故发生的第一时间介入,指导船东如何保全证据,如何措辞进行报告和通信,既满足法定义务,又不至于做出对自身不利的承认。
但这当然只是对外的说法,律所内部沟通挺随便,光是“赶在台风前面”几个字就可能指向重大过失。
船舶遇上台风,首选策略是尽早远离避风,实在避不过也该滞航或者漂航,顺风航行是大忌。要是真这么定性下来,够这大副受的。
虽说是为了救人,生命大于金钱,但现实里往往还得看具体是多少钱。
按照叶行的经验估算,这种类型的事故,货损,船损,再加上可能需要打捞清理的费用,预计小几千万。
海商法少有小案,这案值对他来说只能算是中等,只是鉴于当事人的年纪和资历,可能很难坦然处之。
他在附件里看到该航次高级船员的名单,其中就有这个倒霉蛋的名字,Fei LU,年龄30。
作为一艘超大型船的大副,算是很年轻了,也许才刚晋升,当上大副之后只跑过一两个航次。他估计自己到了现场会见到一个看海贼王长大的青年,只想好好跑个船,攒点钱上岸娶媳妇,却没想到闯出弥天大祸,于是傻了眼,语无伦次地跟他诉说事情经过,说不定还会哭出来。
叶行通常不干这种活儿,律助和海事调查员会替他准备好全部海员陈述。但这一次不一样。他为此甚至在飞机上打开了一个很蠢的线上培训,《律师如何为当事人提供情绪价值》,认为也许用得上。
那段视频里的培训师宛如AI生成的伪人,全程亲切微笑,教他对当事人说:您提供的细节对梳理案情很有帮助,如果感觉压力太大,可以告诉我,我会陪您度过这个难关。
看到这里,他不得不承认,这傻X玩意儿从标题开始就过于可笑,关掉那个文档没再往下看。
恰逢暑假,飞机上不少带孩子旅游的家庭,公务舱就有两个,不是在biubiubiu就是啊啊啊。邻座受不了,开始吵架。空乘两头安抚。他坐在前面,全程戴着耳塞,仍旧好似渡劫。十二个小时的飞行,加上目的地天气原因延误,航班直到凌晨才降落,出了机场又不见来接他的车。
他只能坐上出租车,对司机说去洋山港。单程一百多公里,司机看他是国际到达的旅客,一直用英语讲着电话,一身矜贵,骗他说外地打表去不了,然后报了个天价。叶行换了上海话沟通,司机才改口,只抱怨说返程一定接不到乘客。两人最后商定,加收一倍空驶费。叶行并不在乎这点钱,但谁都不能讹他。
车子行驶在跨海大桥上的时候,已是晨光熹微。他看着蜿蜒向海中的前路,忽然有点想死。
他经常有这样的念头,不强烈,只是淡淡的一点,而且总是在看到海的时候出现。他是专做海商法业务的律师,但很少有人知道,他其实不喜欢海。
恰如此刻,他感谢那个试图骗他又跟他讨价还价的司机的存在。如果是他独自驾车走在这条路上,他可能会把车开进海里去。
当然,也可能不会。
过去的每一次,他都会继续走下去,以至于他自己都觉得好奇,到底能为达到那个目的做到哪一步呢?或许人的欲望就是这么强烈,而人本身又是这么轻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