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海事法庭

陆菲又一次在新闻里看到这起事故,已经是好几个月之后了。

标题从花团锦簇的“救援成功,油轮脱困”,变成了“船东拒付救援费用,救助局提起诉讼”。

她细读内容,说是因为实际救援方式与约定的不同,双方对应该付多少钱产生分歧,调解不成,对簿公堂。

陆菲好奇到底是怎么个不同法,无奈网络新闻写得都很简略,她到处看了一遍,都没找到详细的前因后果,她实在想象不出为什么,船东连海难救助的费用也要讨价还价。

当时华丰轮已经从非洲还转,船开到南海,下一站停靠广州,恰好凑上了庭审的日子,只是不知道有没有时间去旁听。

她去跟大副请假,说到港之后想下地。于凯听说,也要跟着去。

陆菲不懂他为什么非得跟着她。大副倒是预准了,说到时候要是能洗完舱,船上暂时没“卡带”什么事,他俩就可以下船。

从几内亚回来这一程装的是铝土,到港之后卸货,还得洗舱。且是改装粮食,需要达到“粮谷清洁度”的标准。因为这是为了满足特定装货需求,这笔彻底的洗舱费用通常由租家承担。

每次遇上这种工作,散货船上的管理层和水手之间必有一个博弈的过程,

大副说:一人XXX美金,加油快干!

水手说:干不了干不了,这破活儿谁爱干谁干。

其实一唱一和只为等租家加钱。这活儿水手要是不干,租家只能另外请专业洗舱公司来做清洁,费用更高不说,还多花时间。

这一次也不例外,而且因为时间紧迫,需要连夜洗完,次日通过检测,立刻开始装货,价钱喊到了每人五百美金,两边才谈妥。这下不光水头和水手,甲板部全员出动,加油快干。

大副又对陆菲说:“女生就不用下去了。”

陆菲跟他玩笑,说:“老大你是不是就不想让我挣那五百美金?”

可能招牌做出来了吧,船上的人都知道,陆菲说干是真干。大副到底让她跟着他们下去了,爬绳梯一直下到三十米的货舱舱底。

大家都穿着连身浸水衣,胶靴,戴着防水手套,护目镜,动力送风呼吸器,整个人包起来,好像在演生化危机,只能凭身型大概辨认谁是谁。先干洗,铲掉板结的残留物,再湿洗,用高压水枪冲。

于凯一边干一边灵魂质问:“我小时候我妈跟我说考不上大学将来扫垃圾,结果大学毕业还是扫垃圾?”

转头看见陆菲在那里掏下水井,又心疼了,说:“你逞什么能呢?”

陆菲一边掏一边回:“我挣钱啊,逞什么能?”

于凯说:“你要钱,我给你。”

陆菲转头看看他,怀疑这人在船上盗版电视剧看多了,产生了霸总幻觉。

于凯却忽然认真起来,说:“真的,以后我给你挣。”

陆菲回头继续掏,提醒:“你赶紧扫,趁装卸机还没走,不然一会儿还得自己背上去。”

就这么一直干到深夜,当场发钱,吃夜宵。

等到宵夜吃完,众人散去,陆菲已经蜷在餐厅角落的沙发上睡着了。

于凯轻手轻脚地过去,蹲在她跟前看她,一只手伸到她背后,另一只手抄她腿弯。

他做得挺小心,但陆菲还是醒了,看着他问:“你干嘛?”

于凯尴尬停在原地,陆菲笑出来。

忽然间,便没了那种公主抱的氛围。

于凯讪讪将手收回,转身要走。

“怎么不抱啦?”

“……”

陆菲偏还追着问他,然后扫堂腿。

于凯一屁股坐倒,陆菲已经跑了。

这下轮到他追上去,说:“你这人就是这么不地道,怎么搞偷袭呢?”

陆菲已经进了住舱,“嘭”一下关上门。

*

许是前一天太累,陆菲第二天起晚了。

还是于凯来敲她的门,问她还去不去,她这才醒来,随便套上件衣服,抓个包子下船。

他们先坐班车出港区,再拦下一辆过路的出租,对司机说去海事法院。

车往市区开,遇上早高峰,路上还堵了,五十多公里的路,开了快两小时。

眼看真要来不及了,他们结了车费,提早一个路口下车,往目的地跑,一路上遇到的人是过去几个月总和的一千倍。

“好多人啊!”于凯一边跑一边说,“终于出来了,好久没看见这么多人了!”

陆菲也一边跑一边想,凭他新推的八毫米寸头,是不是会被当成刚放出来。

就这么跑到法院,将将赶上。

于凯弯腰拄着膝盖喘气,说:“你……这是……什么耐力……啊?”

陆菲已经往里走,过安检的时候才发现工作服身后脏了一片,大约是铝土,有点气味。她本想脱了,但里面就一件白色螺纹背心,紧绷在身上,显山露水的。

工作人员说:“没事没事,穿着吧。”

又给她指路,说:“海员劳动纠纷往那边。”

她起初纳闷,进了门才反应过来,回头笑说:“当我们来讨薪的了……”

话是对于凯讲的,却险些撞上一个陌生人。

那人抬手虚扶了她一把,其实没碰到,却让她看到了他的手。

手指修长,肤色匀净,腕上戴一块素铂金腕表,西装袖口露出一线白色衬衫。

再抬眼看到他的脸,也干净得有些不真实,像是细节不足的CG建模,缺少现实磨砺的痕迹。

也许她对他来说同样不真实吧,就像法院大厅里的背景,盆栽,铁皮椅子,路人NPC。他目光从她身上掠过,往旁边让了一步,轻声说了句“Excuse me”,走了。

人都已经走过去,陆菲还在行注目礼。

“瞅啥呢?”于凯跟上来,看看她,又去看她望的方向。

然后嘲她:“怎么跟没见过男人似的,船上不都是男的?”

陆菲笑笑,没把实话说出来,那能一样嘛?船上每次密闭空间里人稍微多几个,她就能闻到一股汗味儿和头油味儿。这个人经过时,她闻到了什么,新鲜空气。

以及适才听到那句Excuse me,很装,但也是那么特别。

干他们这一行,英语常用,每天驾驶台无线电里不绝于耳,有大连味儿的,天津味儿的,上海味儿的,福建味儿的,南洋咖喱味儿的,南非猴面包树味儿的……但刚才那一声却让她以为自己在看唐顿庄园,或者英语听力考试开始了。

怎么会有男人长这样呢?一双好看的手,一张好看的脸,一把更好听的声音,开口就很高级。

陆菲回味,交验身份证,登记信息,坐进海事法庭,一直在回味。

开庭的厅不大,来听庭审的人也不多,旁听席离得不远便是原被告及其代理人的座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