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沙砾入蚌(2)(第2/2页)

但其实老太太让他留在那里,也真的只是因为他的生父死了。再加上之前折损的其他子孙,她开始觉得不吉利,不断预感到自己的死亡,有时候甚至会看到一些幻象。

她自小信上帝,在教会学校读书,老了之后却开始在天后庙里供奉,往佛寺捐功德,请大仙看事情。除此之外,她还想要个新鲜的生命陪着,帮她抄经、扶乩、喝欧洲某个圣母显灵过的地方带回来的圣水、做各种奇怪的法事。

过后回想起来,叶行总是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看待那两年的时光,并且带着些讽刺地想,世界上还会有另一个七岁的小孩像他一样搞过佛教、道教、基督教、以及更多旁门左道的封建迷信吗?

当然,他也不是一无所获。老太太死后留下遗嘱,给了他一笔小钱,说是他的教育基金。

叶蕴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多少总有些饮恨之感。但她一向是屡败屡战的人,立刻改弦易张,继续她的筹谋。

她才不管他们母子的身份有多尴尬,只一味说是老太太的意思,老太太答应了要管他的教育,跑到家族办公室半逼半求,把他塞进那个圈子的学校里去,后来又一定要他在英国学法律。

原因也很简单,当年何家在香港重新发迹,就是因为老太太的丈夫,一个曾在英国攻读法律的律师。叶蕴要他在同一辈里最出息,最肖祖先。

叶行记得老太太生前也曾对他说过这一段经历,家里出钱让她丈夫去留学,他们坐的那艘船从上海出发,先下南洋,再过苏伊士运河,驶过地中海。

她说那时候船上用海水洗澡,只有高级舱位的旅客才有一桶淡水冲淋。

她说船在海上漂了很久很久,最后开到北大西洋上,靠近利物浦雾气迷茫的港口,隔着舷窗望出去,几乎什么都看不见。

她说雾角整夜吹个不停,船上的人便也整夜睡不着……

从那时候起,他就觉得坐远洋船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叶行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到这些,随之出现的却是那一夜,他与陆菲在一座拥挤的居民楼里喝酒聊天的场景。他记得自己问过她,为什么不想上岸?他其实同样想问,你最初为什么选择做海员?

但他没有,因为他预感自己会得到一个闪闪发光的理由。而后当她反过来问他,你为什么做律师?他又该如何回答呢?难道从做扶乩童子说起吗?

他在心里讽笑,继续翻着经本,跟着僧人诵读,等着到了自己的顺位,起身走到法坛前,点燃手中三柱高香,举至眉心,低头垂目。

闭上眼睛的那一瞬,他竟看到陆菲近在咫尺地望着他。

她的眼神那么专注,甚至带着一种不自知的侵略性,却又如此坦诚,清澈,有欲念而无所求。

他很难解释最后那一句到底是什么意思,但真实的感受就是如此,她要他,又不要他。恰如他在她身上看到的那种既成熟又少年气的杂糅感,这很难不迷人。

那一夜之后,他无数次地想起这个注视,以及后来的亲吻。

她丰美的长发,胸部和腰臀的触感,他觉得自己在活。

当时太过强烈的失控感让他不敢继续,却又不得不继续。

他庆幸那通电话打来,又痛恨那样匆忙的结束。

但是后来,他再也没联系过她。

可以说是因为时机不对,或者超出了他能预料的范畴,他觉得自己碰不起。

又或者只是因为他没有那么多时间了。

何维清死于三十三岁,明面上的说法是车祸,但也有另一种说法,他是故意把车开进海里去的。

当那种淡淡的想死的念头第一次出现的时候,他就曾怀疑自己是不是也会有同样的结果。

所以,何必呢?

他睁开眼睛,把手中的香插入香炉,估计佛法僧三宝、过世的祖先以及天下众生都已经看到了他的不敬,竟然在祭拜的时候想着一个吻,甚至更多。

但是去它的吧,他并无所谓。

法事已经进行到最后,僧人又在带头诵经,其余人都被请去庭院里化宝。

往生钱、金银纸、以及一艘巨大华丽的宝船,所有一切都在升腾的火焰中点燃,卷曲,焦枯,最后灰烬飞舞。

叶行在心里笑了笑,何维明也不比他好多少,为什么认为这会是一个吉祥的意向,用来祈福家族平安、事业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