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何方道友在此渡劫(第2/3页)
她抓着底座稳住身体,手持对讲机喊:“磁航向显示正常,读数155度!”
汪志伟在那头回应: “电罗经读数还是飘,在150到160度之间摆动!”
陆菲做出判断:“电罗经已不可靠,偏差无法确定,航向以磁罗经155度为准。”
汪志伟回应:“驾驶台收到。”
虽然只是标准流程,陆菲却在那一瞬有种神奇之感,当电子设备失灵,他们还是得回到这根最古老的磁针。
从罗经甲板下来,两人依原路艰难回到驾驶台,紧接着的一整天仍旧是耐力的极限煎熬。
三个班次的驾驶员和船长轮流掌舵,硬生生靠着磁罗经、船速和一路下降的气压读数,在风暴中维持着大致正确的航向。
直到轮机部修复电路,每个人都到了体力的极限。海却又跟他们开玩笑,咆哮的风声开始降调,雨也柔和了许多,连浪的周期都变长了。任谁都想说一句草,却又都无可奈何地笑。
第四天清晨,陆菲在值班的时候又看到了日出的景象,阳光刺破云层,海水重新变蓝。
华曦轮终于驶出了西风带,海况逐渐平稳,自动舵重新接管了航向,航速从顶浪的12节,逐渐恢复到18节、20节,甲板上不再有海水冲上来,那些令人牙酸的金属呻吟声也归于沉寂。
船上又恢复了正常的四小时值班制度,所有检修结束之后,大家闲下来,去娱乐室唱K,还在生活区外面搞了一次烧烤。
当时的天晴得难以置信,空中只见一小片白色贝壳般的游云,曼妙地卷起,飘了一会儿,继而羽化在无垠的湛蓝中。
毛勇一首首切着他手机里的远古歌单,从《一剪梅》唱到《爱情恰恰》,食堂夏师傅翻着鱿鱼串,切着烤牛肉,王美娜跟雷丽喝着啤酒,就连汪志伟都跟陆菲干了一杯饮料。
此去鹿特丹,只剩下最后几天的航程,似乎一切都很美好,他们一笑泯恩仇。
但就在陆菲以为这个航次会以包饺子结尾的时候,还是出事了。
当天晚上,汪志伟没来接班。
三副守在驾驶台不能走开,0/4班的值班水手下去敲二副住舱的门,里面无人回应,最后还是叫醒了陆菲,用备用钥匙开的门。他们本还在担心汪志伟出了什么事,进去一看,发现他只是喝醉了,一身酒气躺在沙发上,在猝然亮起的灯光中眯着眼睛,怔忪望着来人,大梦初醒。
看到这一幕,陆菲才串起零零碎碎的细节,马六甲海峡的反海盗警报,汪志伟身上总能闻到的白花油味道,她一瞬想通了之前有过的怀疑,却也已经为时已晚。
船上并不是不可以喝酒,只是管理非常严格。业内的公约是驾驶员值班前六小时禁酒,血液酒精浓度不得高于 0.05%。但绝大多数船司在这件事上的标准还要更高一点,含酒精饮料不能私自购买带上船,全部从供应商那里订购,统一保管在保税库内。驾驶台还有吹气式的酒精检测仪,只要被怀疑饮酒,就得接受检测,而且基本零容忍,无论数值多少,都算严重违纪。
而汪志伟当晚接受检测的结果,哪怕在陆地上都已达到醉驾标准。
赵川后来追查酒的来源,让陆菲带人检查他的住舱,找到了一箱喝了一大半的饮料,全都是开封过的,内容物换成了白酒。
据汪志伟交代,这箱“饮料”是华曦轮离泊新加坡之前,他托人“送船”的。
到了这个时候,他因为空岗和酗酒这两项严重违纪,被开除下船已经毫无疑问了,却又一次试图拉陆菲下水,说检查“送船”物品是否违规是大副的责任,既然她没检查出来,要罚一起罚,如果不处罚她,那他也不应该算违纪。
所幸当时所有记录都在,舷梯口登记的送船物品当中根本没有这一箱“饮料”的存在,他拉下水的只是当时的值班水手,他用二副的身份跳过了登记和检查,直接领走了自己的包裹。
从非洲到欧洲的最后几天,船上一直在处理这件事。调查结束,报告到公司海务部,汪志伟被当即解除了职务,估计还会被吊销船员适任证。他会在华曦轮到达鹿特丹之后下船,另有一名二副从新加坡飞过来顶替他的岗位。
在那几天当中,船上二副的班由大副、三副和船长临时分担。
陆菲替的时间最多,对这件事也最感慨。
不光因为汪志伟,还因为于凯。
于凯也是由于差不多的原因下船的,那是他做上二副之后的第四年,正在跟老婆闹离婚。
他后来跟陆菲说,自己偷偷喝酒是因为严重的失眠,每天的时间被分割成四小时四小时的碎片,有时候还得一天天地拨钟,他在应该睡的时候永远睡不着,应该醒的时候醒不过来。
陆菲有点想去找汪志伟聊聊,比如告诉他,就算受处分上了岸,不能再在船上工作了,也没什么的。这份工作并不适合所有人,上岸反倒会让生活变得更好一点,就像于凯,现在开着个酒吧,跟孩子在一起……
但她实在不善于进行这种对话,更何况还是对汪志伟这么个人。那几天,他一直把自己锁在住舱里。听送饭的水手说,仍旧一身酒气,估计索性放开喝了。
就这样,船终于到了鹿特丹。陆菲只觉得华曦轮命运多舛,她又一次想到那个黑色幽默,何方道友在此渡劫?等她回到上海,一定要去天后宫找陆无涯给她算算。
然而,她没料到的是,这劫还没渡完。
在港口等待靠泊的时候,她再次收到王秀园发来的消息,这次除了几条六十秒以上的语音,还有一张照片。
她本以为是什么相亲男嘉宾的定妆照,点开看却是一张中国银行的汇款单,看起来很旧了,边沿泛黄,上面霉迹点点。
汇款方的名字是LU Guang Ming,下面打印着一个阿姆斯特丹的地址,以及一个荷兰合作银行的账号。
还有汇款用途那一栏写着,Child support,子女抚养费。
她默默看着,脑子转得奇慢,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好像对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她点了王秀园的语音播放,几条顺序颠倒,意思不明不白,中间隔着稀里呼噜的哭泣和擤鼻涕的声音:
“你别不相信,你自己看看日期。他那时候非让我给你开个账户,才肯把钱汇过来。你晓得吗?九几年给小孩开账户多少麻烦。其实根本没几个钱,汇了几年,又不汇了,还不是我辛辛苦苦养大你?”
“你小时候我怕你伤心,一直没有告诉你。但后来我是跟你讲过的呀,讲了不止一两遍了,你怎么还在采访上那么说?好像只有你那个死人爷老头子宝贝你,我这个亲娘哪里对不起你了?陆菲,你真的叫我寒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