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何氏永续(第2/2页)
“那你怎么办?”陆菲着急问,替人家操着几十年前的心。
马力姐说:“还能怎么办?只好转行咯。我还是想在船上做嘢,于是就转去事务部当服务生。你们船上现在还有服务生吗?”
陆菲摇头,华远的商船一般都由实习水手负责公共区域的保洁,至于洗碗、洗衣服、打扫住舱之类的杂务,如今有各种电器帮忙,也不费多少时间,船员大都自己做了,只除了极少数仗着老资格摆谱的。
马力姐说:“我们那时候不一样,商船自动化程度没有现在高,需要的船员人数就更多。要是大型船,总得三四十个人。所以除去甲板部、轮机部,另外还有一个事务部,专门负责行政和财务。事务部领头的是Chief Steward,中国话叫管事,手底下有厨师,还有服务生。服务生也分级别,叫大台、二台,同水手差毋多。
“嘉达把我做报务员的两年折算了资历,让我从大台做起。又花了两年,我做到管事。那时候船上买菜、吃饭、发‘船领薪’都得找我,人人叫我一声‘Mary姐’,我又觉得自己好神气。但是这次我学聪明啦,听说公司新买的船都在精简配员,就知道总有一天管事这个职位也会像报务员一样变没有,我要早点做准备。”
“然后呢?”陆菲急切仿佛听故事。
结果听到马力姐说:“然后,我就上岸啦。”
陆菲不免失望。
虽然马力姐的预感是对的。船舶现代化更新,配员很快缩减到二十人左右。事务部主管这个职位基本在商船上消失,行政那一半职责转移给了大副,财务那一半给了船长。
但她以为马力姐会转去做驾驶员,甚至就像现在这样,成为一船之长。尽管她也知道,在航校不收女生学驾驶的年代,这种转岗几乎不可能。
马力姐看得出她的失望,泰然而平和地继续往下讲:“那之后,我转去做船队管理,每日挤公车上下班,从早到晚坐办公室。刚开始真不习惯,computer毋会用,仲要做咁多paperwork,天天面对咁多陌生人。但是要讨生活嘛,不习惯也要逼自己习惯起来。于是就一边上班,一边读夜校学计算机,进修英文同埋管理。船队漂在外面,廿四小时航行,世界各地还有时差,岸上人也得廿四小时响应,所以我连读书也是忙里偷闲。旁人都话辛苦,但我吃过海上的苦,这点点根本不觉得什么,就算现在回想起来,也觉得那时候真是有劲……”
陆菲听着,真心佩服。一个出生在五零年代,海员家庭出来的女孩子,一路从报务员,做到管事,再到船队管理,简直好似过去几十年的航运发展史。
但马力姐又道:“那后来渐渐适应,但总还有点遗憾,于是业余考了香港本地船主牌,在游艇会训练,参加环岛比赛。又考RYA船长执照,第一次参加长航比赛,都已经五十几岁了。
“我听说大陆很早就有女船长,女轮机长,可惜这里不一样,很迟才有航校收女生。直到现在,性别平等方面也远不如挪威瑞典那边做得好。但只要是能讨生活的行业,就会有女人进来。尤其东南亚,非常多女船员。行业之外的人绝对想不到,你可能也不知道,现在嘉达有的船上女生占到八成那么多,其中菲律宾女孩子占大半,中国女孩子也在多起来……”
话题仿佛回到帆船上,又好像不止如此。
陆菲听着,忽然有些动容,深以为然。女人上船,不该是人设或者宣传,就只是工作,讨生活,平平实实的。
话到此处,马力姐的故事已经讲得差不多了,她看着陆菲又道:“你有商船的经验,对潮流和航道的理解比普通人深得多。怎么样,等你手恢复好了,下次休假的时候,有没有兴趣来学帆船,当我的主缭手?让我也沾沾你这位未来船长的锐气。”
陆菲意外,欣喜,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旁边那些船员也都是嘉达的员工,跟着鼓动:“哇,快点答应啊,你看我们几个的年纪,就知道马力姐有多久没收人上船了。”
……
花园另一边,叶行远远看见叶蕴。
其实早在“嘉达号”靠岸之前,他已经看到她了。
当时船还航行在水上,不远处一艘九十尺的飞桥式丽娃飘然而过。同样的蓝白涂装,船首侧面同样写着“嘉达JADA”字样,却是完全不一样的风格,船体光洁如镜面,内里装饰极尽奢华。
船尾平台上,叶蕴着一身白色亚麻衫裤,戴着顶宽檐草帽,举一支精巧的望远镜朝他们这里看过来。他那时只作没看见,直到现在,知道避不过去了。
果然,手机震动,叶蕴发来一条消息,他拿出来低头看了看,是一句:我有点知道你想干什么了。
叶行笑笑,回:你当不知道,就是在帮我了。
叶蕴却又发来一条:但是,只是喜欢或者欣赏,真的有用吗?何劭言当年开始玩帆船,就是陈太带着的。自从他出事,她觉得自己对二房有愧,那之后无论如何都支持何维明,这你改变得了?
一段话挺长,叶行草草瞄了眼,便收起手机没再理会,心里说,你根本不知道我要做什么,没有人知道。
马力姐,Mary Chan,陈怡桢,尽管看起来年轻,实际已经将近七十岁了。
她跟何维明是同一辈的人,在那个年代,作为一个女人,在航运业里从报务员做起,一路升到船队总经理,几年前从嘉达COO的位子上退休,已是传奇。
但她的意义还不仅如此。
上世纪七十年代,老太爷佟韧之推动嘉达航运上市,同时设立一笔家族信托,命名为“何氏永续基金”。
基金拥有集团15%不可稀释的股份,由一个五人委员会管理。成员包括当时操作嘉达上市的投行合伙人,香港海事仲裁协会的退休主席,家族办公室主任,嘉达慈善基金会理事长,以及嘉达当时的船队总经理。这五人只从基金领取固定薪资,却也掌握着这15%的投票权。
此后,佟韧之过世,委员会成员亦有更替。白纸黑字的入选标准写道,他们必须保持与何氏家族无关的独立性,拥有对嘉达业务的深刻理解,以及正直的人品。
不管这几点是否能够真正做到,但表面上终归还是按照最初设立的形式,由一位法律界人士,一位投行人士,一位社会贤达,家办最高负责人,以及一位嘉达核心业务高管组成。
到了2010年间,其中一席传到了陈怡桢这里。
叶蕴总在试图弥补他出身的不足,但叶行知道,这一点恐怕永远都补不上了。他从没想过什么愚蠢的联姻,却知道自己有办法争取到这15%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