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章

这一声唤出,四下顿时没入一片沉沉死寂,按尊卑而列的众人讶然间尽皆噤若寒蝉,连天际如纱般流动的云霭似都在这一瞬蓦地凝住了。

千钟站得不远,隔着寥寥身影,清清楚楚瞧见,裕王面上陡然罩下一片阴沉。

一片毫无破绽的阴沉。

皇后端庄雍容的眉目间也适时浮现出一抹恰到好处的惊讶,与耐人寻味的紧张。

萧廷俊扬起一双盈满寻衅的虎目,在众目睽睽下明晃晃地朝裕王一望,朗声应旨,昂首大步走上前来。

千钟忽然觉得,有些事一旦知晓,就好像开了二郎真君的那第三只眼,能轻松穿透一张张蒙得严丝合缝的人皮,清楚地看见藏在下面的一副副鬼胎。

萧廷俊自万喜手中接过天子刚刚用过的御弓,燕矢一搭,宴乐便起。

自幼习武之人,在这点距离射一面固定的靶子,比吃饭还容易,萧廷俊沉肩张弓,几乎瞄也没瞄,一箭笃定放出,稳稳直奔靶心而去——

“啪”一声炸响。

一箭正中靶心,那绘着金贵纹样的靶子间蓦地蹿起一大簇金色彩片,直冲云霄,如烟火绽放,在青天朗日映照下,漫天坠下簌簌金雨。

一时间赞叹声亦如雨打密林,在由紧张转为轻快的乐声中此起彼伏。

有人往虚处说:“大皇子降生于陛下昔年北地大捷之日,命载祥瑞,八字极贵,往日卑以自牧,谦尊而光,今日小试锋芒,又展凤骨龙姿,神采英拔,实乃陛下盛德裕后,佑我大雍万古长春,国祚永年!”

也有人往实处说:“大皇子既负勇武,亦怀仁智,前日明察商贾林氏德行有亏之实,不枉不纵,儆恶惩奸,亦不忘明刑弼教之责,使林氏幡然悔悟,改过从新,实为恩威并重之典范。如今皇城百姓已将此事传为佳话,无不感沐陛下仁民爱物,天恩浩荡。”

千钟在这些唱词一样的赞叹话里尽力捡出能听懂的,正连蒙带猜地揣摩着,忽听那些赞叹话的落处传出一道含笑的威严话音。

“说起这林家的事,裕王府郡主何在?”

千钟被唤得腰背一绷,精神凛然一凝,才发觉那弥漫满场的乐声不知何时已经停了,这一声唤又截断了所有的赞叹话,一时间四下又重归寂静。

这一次,目光凝聚之处换到了她身上。

千钟忙上前去,规规矩矩行了礼。

那仁民爱物之人在宫人侍卫的重重拥簇间居高临下,满目和善地看着她,“你看,大皇子如何?”

千钟心头微颤,垂着眼略一思量,小心回道:“回陛下,我也觉着,大皇子是文武两全,智勇无双,可就是……”

话说到这,千钟犹豫着顿了顿,叹口气,才扬声把话补完,“就是可惜了。”

“可惜?”那和善的目光微微一动,“可惜什么?”

千钟朝一旁的萧廷俊望了望。

这一眼落来,萧廷俊像被什么刺了一下,不自在地攥紧了手中那张刚为他搏得满场喝彩的弓,仿佛有道看不见的弓弦将他身上每一寸肌骨都绷紧到极致,稍有风吹草动,就会一下子把这人弹射到无法回头的境地。

“可惜……”千钟凝着眉头,又抻了片刻,才一本正经地遗憾道,“可惜,就这么一个大皇子,要是有上百八十个,什么天宫龙宫,都得归咱们朝廷管!”

这不着边际的话冷不防坠进一片凝滞里,顿然激起一阵高高低低的笑声。

最先发笑的至尊之人微微眯起眼,依旧和善地看她,“听闻大皇子在查办林家时让你受了不小的委屈,有何不公之处,你只管说出来,朕定不偏不倚,秉公论处。”

真要说不公,那晚的事上,她跟萧廷俊也算是半斤八两了。

“陛下圣明!”千钟忙道,“一开始,大皇子惩奸除恶的善心被奸小蒙蔽,一时情急,是冤枉了我,可他也容我自证清白,还彻查那奸商,还我公道,我敬服都来不及呢!那晚一回家去,我就好好自省,立志向大皇子学习了。”

“你学他什么?”

“学他积极上进。”千钟满面诚恳道,“大皇子刚一入朝,就主动找机会大展拳脚,我想着,我受陛下天恩,做了这裕王府的郡主,也不能白白承这福泽。”

“那你有何打算?”

“我打算……”千钟朗声道,“我既是给先裕王妃安魂的,那我就好好伺候她老人家,天天到她灵前磕一百个头,给她擦一百遍牌位!”

一众宗亲勋贵里鲜少有见识过这种路子的,一连串听下来,一个个忍笑忍得面目都有些扭曲了。

裕王面上罩的阴云已是如假包换,忍无可忍,出声叱道:“御驾面前休得胡言乱语。”

御驾倒是不以为忤,一派宽和道:“郡主孝思不匮,裕王弟慧眼识珠,等着享福吧。”

千钟只听懂个后半截,忙也顺着补道:“陛下教训得是,我也一样孝敬我父王,哪天我父王也有牌位了,我也给他擦!”

一众宗亲勋贵的面目愈发扭曲了。

眼见裕王的面色如骤雨前的天空一般迅速翻滚着可怕的雷云,一直侍候在御驾旁的万喜适时插话,“陛下,箭靶已换好了。”

“好。裕王弟弓马娴熟,这么多年都不曾荒废,堪为表率,就让这些后辈好好看看。”御驾说话间略略扬手,便有立候多时的宫人将一套新弓箭奉来近前。

千钟不大懂纹饰里的门道,但明眼人都能瞧得出,这套明显不及御用的那套金贵。

裕王也不多接几句谦虚的客气话,二话不说就摸起弓,捉了箭,箭往弦上一搭,瞄也不瞄便放了出去——

当。

咣当。

接连两声大响。

第一声,是一箭着靶,不过,着的不是靶面,是靶杆。

第二声,便是这被一箭贯穿的靶杆再承负不住靶面的重量,拦腰而断,一头栽落地上。

满场浮起一重薄如雾霭的惊愕之声。

一把燕射用的轻弓钝矢,几乎是小儿玩具一般,竟也能使出如此力道!

裕王眯眼朝那骇人的战果望了望,轻描淡写道:“皇兄恕罪,臣弟近日忙于案牍之务,眼睛熬得有些昏花,让皇兄见笑了。”

“不妨,”萧承泽没笑,也没恼,一样轻描淡写道,“虽未上靶,但裕王弟骁勇,已显然可见,毋庸置疑。那就——”

一句就此翻篇的话才见端倪,裕王忽扬声截道:“那就由郡主代臣弟补射吧。”

这一句话比适才那一箭更让人震愕。

一直默然旁观这些明波暗涌的晋国公忍不住肃然出列,沉声道:“射以观德,非为角力,守礼为要,裕王莫要失了礼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