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6章

庄和初还在尽力调息。

他还能动武,不是这毒对他有所偏心,而是裕王对他毒发程度的判断有些微偏误。

这是他算计中的偏误。

那日在医馆见云升,他自那些药中挑出一种于气血扰动甚剧的,服用至心脉将将可以承受的分量,又精准掌握着时机,在裕王面前循序渐进地展露出恰合时宜的痛楚迹象,直到吐血昏厥。

裕王非是通晓医理之人,对那毒本身也了解不多,只是照着过往所见的毒发状貌来判断他如今熬到了什么份上。

以果导因,极易陷入盲目的自信里。

虽只有毫厘之差,但与庄和初这样的人交手,毫厘便是千万里。

庄和初要承负的代价也不小。

此毒被先帝用在前朝探事司中,一则为震慑,令人不敢叛,再则是惩戒,令叛者深深悔不当初,三则便是处置,令不知悔改者受尽人之五感在人间所能抵达的最极致的痛楚,生入炼狱,再下黄泉。

受此毒制约的,偏又都是精挑细选且久经训练的心志坚定之人,所以,此毒之可怖,堪称集多家之大成,既难解,又极尽折磨之能事,非在其中,无以想象。

与之相较,谢恂令他受的那番皮肉之苦,已实在不值一提。

是以他蓦然勉力动武,远非牵痛伤口那么简单。

通身上下每一块骨头,每一寸筋脉,都如同世间最残忍的刑具,自血肉之下无影无形之处,无休无止地剜着,割着,烙着,撕扯着……无所不用其极。

若只是疼痛,倒也没什么要紧。

最大的麻烦是心跳急密如盛夏骤雨,几乎要将胸膛震裂,气血冲涌,耳边嗡鸣阵阵,眼前片片昏花。

他能隐约觉出有人在外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可即便尽力调息,也难以冲破昏聩,无法分辨更多。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进门来,脚步声隔在重重嗡鸣外,亦是混沌一团。

千钟进门见庄和初在床榻上静静合目盘膝而坐,悬了半日的心松下半截,唤着“此君”匆匆上前来,已到近前,床榻上的人才蓦地睁了眼。

一束目光沉而锋利,像一柄铮然出鞘、顷刻架到她脖子上的刀。

千钟从未与他这样的目光对上过,惊得脚下一顿。

那目光也顿了一顿,凝滞片刻,好似艰难拨开什么厚重的云雾,终于认清被他吓定在面前的是什么人时,立时变得柔软。

冷硬坚冰化成一汪水还不够,旋又散作溟濛水汽,涣散开来。

“此君——”千钟眼见着人一晃就要倒下去,再顾不许多,疾步上前一把将人接住。

人被她接入怀中的一瞬,又听“当啷”一声响。

是一支金簪自他松垂的手中滑脱,坠落地上。

抱住他才发现,刚才那一派平静都是唬人的假象,这副身子冷透了,隔着重重衣衫都能觉出一股凉意直往外冒,也不知是冷,是疼,还是彻底力竭,无意识地微微发抖。

不再尽力凝神调息,气息也瞬间溃乱,像游鱼脱水,仰靠在她肩头,双唇微启,艰难又急促地喘息着。

破碎的气息扑在耳畔,像一只只手紧揪住千钟脏腑。

“裕王说已经把药给了你,他没有吗?”千钟急问。

人在昏聩的边缘,强撑着一线清醒,半开着眼,勉力向一旁偏了偏头。

千钟忙循着看去,才留意到他另一侧身旁的榻上搁着一只小小的药瓶。

小心抱扶着将人安顿在床头倚靠下来,千钟腾出手够过那药瓶,打开倒出来,果然是一颗和正月十五那夜裕王差苏绾绾送来的一样的药。

不过一转身的工夫,倚在床头的人已近乎没了生息。

千钟不敢迟疑,忙将药小心喂进他口中。

看着人合目蹙眉片刻,喉结在她顺抚间深深滚动一下,千钟险些从嘴里跳出来的一颗心才好好落回肚里。

只要人还好好的,别的都是后话。

千钟既不问他什么,也不与他多说什么,挨着他坐去床头,将人抱扶过来,想撤去他倚靠的迎枕,放人躺下好好歇息。

才要将人往下放,忽觉倚靠在怀里的人拽住了她一角衣袖。

力道不大,只虚虚地一攥,千钟心头却觉狠狠揪了一下。

昨夜睡在他身旁,半睡半醒时,觉得他气息不大对,起身问他,他没像一贯那样浅浅笑着与她说不碍事,第一次轻轻向她说,他有点疼,睡不着,问她能不能抱抱他。

千钟抱了他,那有些急促的气息很快就平缓下来,原以为他就这样睡着了,晨起见他双眼血丝满布,才知道他是静静地熬了一夜。

昨夜他就是这样一声不响地轻轻攥着她一角衣袖。

千钟将人抱紧些,好像要连着昨夜没能觉察的一起补给他,在他还微微蹙着竖痕的眉心上轻轻亲了一下。

“我回来的时候,看到街边好多树都发芽了,阳光照上去,到处都绿茸茸的,再过不多久,什么李花杏花桃花的就都要开了。”

“春天最好了,不太冷,也不太热,没有大雨大雪,有干净的水,柳芽、榆钱、槐花都可以吃,街上的人也和气很多,讨饭都能更容易些。”

……

“我还看见有些卖河鲜的,旁边总有小猫蹲着。”

“小猫都长得特别快,一天一个样,咪咪在姜姑姑那里应该长大许多了。”

“以前没饭吃的时候,我也去河里抓过鱼,但我不懂得怎么吃,就觉着鱼滑溜溜的,又腥又苦,还许多的刺,比树皮还难吃。现在想想,不知白瞎了多少好鱼。”

……

“也不知道是鱼好吃,还是你做的鱼好吃。”

“你做什么都做得特别好吃,我觉得,别说是给你一条鱼,就是给你一张渔网,你也能做得很好吃。”

千钟有一搭没一搭地小声与他慢慢说着话,庄和初耳边嗡鸣声渐退,入耳话音渐渐清晰起来,宛如春光驱散冬日的凛冽,遍野春色中冒出一朵朵小野花,蓬勃明亮,暖意融融。

让人觉得,活着哪怕很疼,也是件很好的事。

自言自语好一阵,千钟忽听怀中人低低地接了一声,“没有骗你……”

“没有在等死,是在等你……”庄和初低低说着,缓缓抬眼,望着那裕王口中回来不会正眼看他的人,在那双澄明的眼睛里清清楚楚看着自己的影子,浅浅牵起一点笑。

他都听得明白。

她是知道他熬得难过,怕他是又心灰意冷才不肯服了那药,便与他细细数说这些热闹的人间小事。

春天很好,把春天捧来给他看的人,更好。

庄和初缓缓将牵住的一角衣袖在手上轻绕了一圈,捉得更紧些,眼里噙着笑,嘴上有气无力地幽怨道:“这药太难吃……若是你不要我了,我就不吃这苦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