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9章
梅重九曾身陷京兆府大牢多日,这嗓音一过耳,便清楚来的是哪个“谢某”。
糊弄这个人有多难,梅重九也曾深深领教过,被他一声道破身份,却未见慌乱,仍以女子之仪双手交在身前,款款站起身。
人一起身,帷帽上长纱垂下,直落腰际。
这样朦朦胧胧遮着,若不是消息确凿,谢宗云绝不会相信这竟然是个男人。
“梅先生,”谢宗云又将这称呼清清楚楚地道了一遍,“谢某既能寻到这里,就是有备而来的,咱们还是简单痛快些,彼此行个方便吧。”
梅重九还没应声,千钟已横错一步,拦在他身前,瞪向那不速之客,“你报上名来!”
“……我?”谢宗云狠狠一愣。
自从那夜于谢府死地后生,他的确是改头换面,换了一副与从前大不相同的打扮。
青玉发冠配着素净的广袖长衫,又散尽了浑身酒气,举手投足尽改以往横行张扬的姿态,晃眼看着,绝想不到这是从前在裕王手下那条整日喊打喊杀的鹰犬了。
但也绝不至于这么近看着还认不出他。
这会儿要他报的这个名,该不只是个姓甚名谁的意思了。
那夜一别,他身上变化的也确实不只在这些肉眼可见的地处。
与这几个人,没什么遮遮掩掩的必要。
谢宗云好生回了回神,略压低些声,一字一句清清楚楚道:“在下谢宗云,曾是京兆府司法参军、裕王府侍卫统领,在此期间,也是皇城探事司第九监指挥使。”
轮到千钟狠狠一愣了。
他也是第九监指挥使?
“是。”谢宗云不等有人问出声便答道,“谢某不才,与庄大人担过同一份差事,但我二人坐的并不是同一把椅子。我如今是奉旨以另一个第九监指挥使的身份,代掌庄大人曾经的第九监。”
这话绕得绊舌头,却也不难明白,没待谢宗云话音落定,千钟已顿然猛醒,惊得暗抽一口冷气。
皇城探事司下分一至九监,却并不是一分为九。
至少,不是只有一个第九监。
这世间的东西,一旦用数来取上名,尤其是一连串的数按序排下来,其中似乎就包含着一个不成文的规矩——这些数与被它们编上的物件是一一对应,独一无二的。
就好像说起张家的三公子,没人会去想张家还有几个三公子,自然也没人会去想皇城探事司会有几个第九监。
至少千钟从没想过。
“庄大人早就知道?”谢宗云说罢,有些意外地看向那面上无甚波澜的人。
“隐约猜到一些。”习以为常是最难冲破的迷障,庄和初未能免俗,他也是直到弄清银柳和谢宗云究竟在听着谁人吩咐后,才渐渐生出一个疑问来,“养一群办事的人,无论如何隐秘,也免不得会有开销,总要有个常日款项名目近似的地方入账才好。”
直接并进皇城探事司第九监,无疑是最省事的。
这里头自然还有许多细细筹划遮掩的门道,但点到此处,已足够谢宗云明白。
他是在那夜被紧急安排诈死蜕皮之后,秘密到了御前,接上这份额外的差事,才知道庄和初身上的一切蹊跷都是怎么一回事。
可即便心里有了底,再与这人对上,还是发觉自己对于这人的想象太过保守了。
谢宗云“嘿”地笑叹一声,“在心思细密上,谢某到底是不比庄大人啊。”
庄和初也笑了笑,笑意谦和,“武功上,你也没比得过。”
这不是一句炫耀。
因为这并不是个炫耀的时候。
所以这是句威胁。
明晃晃的,不计代价的威胁。
谢宗云又叹一声,这一声已全无笑意,“庄大人,皇城探事司怎么办事,你最清楚。谢某既然来了,就是有万全准备,不是你我一战高下就能了结的。”
“谢宗云!”千钟在他这句比庄和初更明晃晃的威胁里回过神,她叫他报上名来,原不是为了听他啰嗦这些的。
千钟上前几步,将庄和初也一并拦到自己身后,直直对上谢宗云。
“这么些事你都记得清楚,瞧着也不像在鬼门关里喝了孟婆汤,怎么单就忘了你是怎么捡回的这条命了?”千钟扬手朝门一指,“你一定晓得,裕王府也有人正在太平观里,我们谁也不跟你战什么高下,只叫裕王府的人来看看你这张脸,你就瞧瞧会是个什么了结吧!”
不过数日光景,也不知怎的,这人好似又经过一番脱胎换骨。
比他这蜕过一层皮的更像是换了个人。
好像一株原以为已经死在冬日里的枯木,才一经春雨暖阳,就呼啦啦地生枝长叶,转眼已成一片可以庇人于下的浓荫了。
谢宗云惊叹,也无可奈何地一叹,“咱们明人……咱们虽然都算不上什么明人,但也不说什么暗话了。就是因为念在欠着二位一条命,才是谢某亲自来这一趟。梅先生今日必得随我走,不然,二位也少不得许多麻烦。”
“那就试试看咱们谁更麻烦——”千钟一句狠话刚丢出去,还没砸定在对面人身上,忽听那争端所在处缓缓开了口。
“我可以随你去。”梅重九淡淡道,“不过,还要给你添一点麻烦。”
谢宗云一喜,“梅先生放心,只要您能随我走,什么都不是麻烦。”
千钟急忙要劝,庄和初却丝毫不见急切,只转朝那仍以女子之姿交手而立的人,平和问道:“梅先生想好了?”
“想好了。”梅重九亦平和道,“这趟出来,我就没做着回去的打算。梅某罪孽深重,残躯贱命,牵累太多人,能在这尘外清静地做个了结,已是苍天垂悯。只是不知这是否在谢指挥使万全的准备内,若有与你添麻烦的地方,梅某先行赔个不是。”
长纱遮着面,看不清那纱后的神情,谢宗云越听越是糊涂,“什么意思——”
长纱忽地一动。
银光乍现!
是一把匕首。
是梅重九自他身上抽出的匕首。
不是袖中,也不是衣襟衣摆衣褶里。
就是他的身上。
血肉之身上。
一把匕首早在千钟与庄和初进门前就已被他悄悄刺入腰腹间,只是手柄仔细遮掩在了束紧的腰封与摇荡的长纱下。
他起身后一直交于身前腰腹之际的双手,不是为做女子端方仪态,而是暗暗攥住了那没在他身中的锋刃。
只待这一拔。
长纱一荡,银光染着血光扬起,血如注出!
他当真没做着回去的打算。
他甚至想到,自己出手再快,也未必快得过那武功高绝之人,所以,自一开始就将被人拦阻的后路彻底切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