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荒野侦探 1976—1996(第60/110页)

我跟费尔南多的关系持续了更长一段时间。他是个有家室的人,我从一开始就想到了,有两个孩子,大的那个已经二十岁,他不打算跟妻子离婚(我也不想让他离)。我现在不时地跟他一起吃工作晚餐。他介绍我时总说我是他最多产的作者。我其实也尽量这样努力,有一段时间,一手是吉甘特超市,一手是杂志,我一个晚上差不多平均只睡三个小时。但我不在乎,因为我的状态逐渐好起来,这正是我所希望的方向,纵然我不想再在《塔马尔》上发表诗,其实我都接管艺术栏了,在发表哈辛托和没有机会发表作品的其他朋友们的诗歌。我学到不少东西。我在这儿学到的最大的技艺就是如何在墨西哥编辑一份杂志。我学会了安排版面,与广告商谈判,跟画家打交道,跟那些理论上重要的人交谈。当然了,没有人知道我在吉甘特上班。大家都以为我靠费尔南多给的工资生活,以为我是个大学生,而我从来没有上过大学,甚至高中都没念完。这自有其迷人之处。这有点像生活在灰姑娘的故事中,甚至当我不得已回到吉甘特超市又变成一个售货女郎或者收银员时,我也毫不在乎,而且我发现自己有能力把两份工作都干得很漂亮,杂志的这份是因为我喜欢,我能学到很多,吉甘特这份是因为我必须照顾弗兰兹,我得给他买衣服、学校用品,得付我们在莫特斯大街上那幢房子的租金,因为我父亲,那个可怜的人,现在的日子难过起来了,无法再给我提供租金,而哈辛托连自己用的钱都不够。底线是,我必须工作而且完全由自己来抚养弗兰兹。这就是我所做的一切,我不仅写作还在学习。

一天,费尔南多说他有事要跟我谈谈。我进去找他,他说希望我们能一起生活。我想他这是在开玩笑,因为他偶尔会有这样的兴致,想跟世界上每个人一起生活,我满以为也许是指晚上去某家旅馆做爱,帮我租间公寓之类的。可这次他却是当真的。当然,他并不想扔下妻子。至少不会突然离去,而是如他所说逐渐采取一系列行动,我们用了好几天时间探讨这种可能性。毋宁说是费尔南多跟我讲,摆出各种可能性,我听着,认真地思考着。我告诉他不想后,他似乎一下子垮了,好几天对我怒气冲冲。这时我开始给其他杂志投稿了。大多数遭拒,但还是有杂志要发。跟费尔南多的关系变得糟糕起来,我不敢说是为什么。他动辄挑剔、批评我的活儿,我们一起睡觉时甚至对我动粗。有时他又显得特温柔,给我送各种礼物,对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不怎么嚷嚷,最后分手的那天晚上,他喝得烂醉如泥。

看到自己的名字印在别的杂志上,我觉得这是件挺大的事儿。这让我有种安全感,我开始自动与费尔南多和《塔马尔》疏远了。刚开始还很不容易,但我已经习惯了世事的艰难,他们也不纠缠我。后来我在一家报社找到一份编辑的工作,辞了吉甘特超市的活儿。最后一天,我邀上哈辛托、玛丽亚、弗兰兹一起共进晚餐以示庆贺。那天晚上,席间,费尔南多过来看我,我没有让他进屋。他在街上叫骂了会儿后就走了。弗兰兹和哈辛托在窗口看着他大笑。他们俩是如此之相像。玛丽亚和我不想观望,我们假装(也许我们装得不那么深沉)气得歇斯底里。其实,我们凝视着对方的眼睛,无言地诉说着想要表达的一切。

我记得我们熄了灯,费尔南多的叫骂声被屏蔽在外逐渐远去,那是绝望的叫喊,最后什么也听不到了,他走了,弗兰兹说,他们把他弄走了,这时玛丽亚和我凝望着对方,不再假装了,而是显得特别严肃,虽然已很疲惫,但还想继续这样凝视着,几秒钟后,我站起来把灯打开。

阿马德奥·萨尔瓦铁拉,委内瑞拉共和国街,宗教审判广场附近,墨西哥城联邦区,1976年1月。

后来一个小伙子问我:塞萨雷亚的诗在哪儿?我从“我的将军”迭戈·卡瓦哈尔死亡的泥淖中或者从对他的记忆的滚开的热汤中回过神来,那是一锅不能吃的神秘的热汤,悬浮在我们的命运之上,我似乎觉得如此,就像达摩克利斯之剑或者龙舌兰的广告。我说:在最后一页,小伙子们。我望着他们新鲜、专注的脸,看着他们的手翻着陈旧的书页,然后又偷偷打量着他们的脸,他们也望着我,还说:我们没有浪费你的时间吧,阿马德奥?你感觉好吗,阿马德奥?要我们给你做点咖啡吗,阿马德奥?我想,噢,太可怕了,我一定是醉得比自己想像的要严重,我站起来,摇摇摆摆地走到前屋的镜子前,看着自己的脸庞。我还是我自己。但那个自我已经不是我习惯了的自我,无论是好是坏,但人还是我自己。我说,小伙子们,我需要的不是咖啡,而是来点龙舌兰,他们把我的杯子端过来,满上,我喝了,我还能把自己与镜子里那个倾靠过去、茫然失神、水银般不可捉摸的人物区分开来,或者我想说,我还能把自己的手从那面老镜子(同时,注意到我的指印像十张同时开口说话的小脸似的快速游移着,速度快得我都弄不清它们在说什么)上拿掉。我坐回自己的椅子后又问他们有什么想法,因为这时他们已经面对面地看到了真正的塞萨雷亚本人的诗,他们不提诗,也不说别的任何东西,只是那么瞧着我,然后把杂志放在他们之间,再次扎进1920年代的那片烂泥潭,那只充满了灰尘的紧闭的眼睛,他们说嗨,阿马德奥,你手上只有这一件她的东西吗?这是她惟一发表过的诗吗?我说,或者轻声嘟囔着:是啊,小伙子们,全都在这里了。我又补了一句,好像要掂量他们的真实想法:失望了吗?可我觉得他们甚至都没有听见我的话,他们把脑袋凑在一起盯着那首诗,其中一位,那个智利人,似乎若有所思,而他的朋友,那个墨西哥人,面上露出微笑。我想没有让两个小伙子的期望受挫,后来我就不再看他们,也不再说什么,我摊开身子,四肢发出咔嚓咔嚓的裂解声,其中一个抬眼听着这声音,望着我,似乎要确证我没有裂成碎片,然后目光又回到塞萨雷亚身上了,我打了个哈欠或者叹了口气,刹那间,那些遥远的影像浮现在我眼前,塞萨雷亚和她的朋友们走在墨西哥城北边的一条大街上,我看到自己也在她的朋友中间,真有意思,我又打个哈欠,这时其中一个小伙子打破沉默,用一种清晰又愉快的声音说,很有意思,另外那个立刻附合同意。不仅仅是有意思,他说,他小时候就看到过这东西。怎么可能呢?我说。在梦中,这个小伙子说,那时我可能还不满七岁,在发高烧。塞萨雷亚的诗?他七岁的时候就看到过?他看得懂吗?他明白什么意思吗?因为那总得有点意思吧?两个小伙子看着我说不,阿马德奥,一首诗不见得非要有意味,除非那是一首诗,不过这一首,塞萨雷亚的这一首,恐怕连诗都算不上。我说,我来看看,我像乞求什么似的伸出手,他们把在这个世界上绝无仅有的那期《卡沃尔卡》递到我痉挛在一起的手指中间。我看着那首读过很多遍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