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九章 论虚妄(第11/20页)

我发现公开我的生活习惯有意想不到的益处:这种公开可能成为我的准则。有时我也考虑别泄露我的生活经历。这样的公开声明使我不得不坚持走我的路,使我不可能否定我对我生活状况的描绘,一般说我的生活状况受到的歪曲和反对比我今天承受的恶意而病态的评价中的歪曲和反对还少一些。我生活习惯的千篇一律和简朴看上去很容易说明,然而因为我的生活方式略显新颖并不合常规,所以太容易引来非议。尽管如此,对意欲正大光明骂我的人,我似乎已向他充分指出,应从何处入手以利用我公开承认以及众所周知的不足之处进行攻击,什么东西可以使他不费吹灰之力便能攻得淋漓尽致。对于我自己抢先指控和揭露自己,他会认为我是在敲断他噬咬我的牙齿,所以他利用权利夸大和引伸(“伤害行为”有权无视公正)是有道理的;他把一些毛病(我向他指出过这些毛病在我身上的根子)放大成树木也有道理;他不仅利用我已犯过的毛病,还利用只不过威胁着我的毛病,这也不无道理。无论从质量上或从数量上说那都是些不应当犯的毛病,他可以从那里攻击我。

我毫不犹豫选择哲人庇庸[111]为榜样。安提戈诺曾试图从他的出身入手攻击他,他打断安提戈诺的话说:“我是农奴的儿子。我父亲是个屠夫,因犯罪曾被打上烙印。我母亲原是妓女,父亲娶她是因为她处境低微。他俩都曾为某些坏事受过惩罚。一位演说家见我讨人喜欢,在我幼年时买下了我。他在临终时把他的财产全部赠给了我,财产运到雅典城后我便埋头研究哲学。但愿历史学家放心大胆寻找我的新闻,我对他们一定有什么说什么。”宽宏大量而又无拘无束的坦白陈述使谴责变得软弱无力,也平息了辱骂。

更何况总的算起来,我认为大家过分称赞我和过分贬低我似乎都同样轻而易举。我同样认为,自我幼年,人们在家庭地位和荣誉上似乎都把我捧得过高而不是贬得过低。

我住在家乡也许好一些,在家乡社会等级问题已经解决或受到轻视。关于行坐特点的争论经过三个回合之后,如今行和坐都很不讲究了。为了躲避令人心烦的争论,我从不害怕极不公平的让行或先行;我从不拒绝把我的上座让给想坐上座的人。

除去得到了写我自己的好处,我还想得到这另一个好处:在我谢世之前如果我的性情还中某个老实人的意,还与他合得来,我希望他设法找到我们。我要给他介绍许多我到过的地方,因为他要花好几年才可能认识和熟悉的东西,在这个汇编里他花三天便可以一览无余,而且更可靠,更准确。有趣的奇怪念头:我谁也不愿告诉的许多事情,我竟告诉了老百姓;有关我最隐秘的意识或思想,我竟让我最忠实的朋友们去请教一家书店。

我们把内心思想交给他们审视[112]。

——佩尔斯

倘若在可靠条件下我得知谁与我合得来,我定会不远千里去把他找到,因为一个情投意合令人愉快的伙伴是不可能随意得到的。啊!一位朋友!这句古老的格言多么正确[113],应用这句格言又怎样比利用水和火的自然力更必要更美妙呀!

言归正传吧,在远离家园的地方独自谢世的确没有多大痛苦。因此我们认为有责任抽身去进行一些比死在家里更愉快更不令人憎恶的合乎情理的活动。再说,体弱多病又把生命拖得很长的人也许不该指望用他们的痛苦去妨碍一个大家庭。印度某些省份的人认为杀掉有此种需要的人是公正的,而另一些省份的印度人却只抛弃这样的人,让他自己能自救便自救[114]。这种人到头来又能对谁不变得讨厌而且难以忍受呢?一般的效劳不该效劳到这个地步。你应强迫你最好的朋友学会残忍,你应靠长期习惯使妻子儿女变得心硬,从而不再怜悯你的痛苦。我们如还在与他们聊天并从中获得某些快乐(此种情况不常发生,因为身体状况的差异极易使我们产生对所有人的轻蔑或妒忌),这岂非一生都在过分利用他们?我越见他们真心为我而勉强自已,我越怜悯他们的辛苦。我们可以互相依靠,但无权躺在别人身上成为负担,无权靠毁掉他们来撑持自己。果真如此,那岂不成了让人掐死儿童再用儿童的血医治自己疾病的人[115],那岂不成了命人夜里提供年轻姑娘以温暖衰老的四肢并把姑娘口中香甜气味搀进自己口中酸腐难闻气味里的人[116]!我宁愿自己去威尼斯隐居以避免生活中那样的状况和那样的脆弱。

衰老在本质上是孤僻的。我却平易近人到过分的程度。因此,我这样做似乎是明智的:从今以后我要自我收敛,不让别人看见我感到腻烦;我要像龟一样自我蜷缩在壳里沉思默想。我在学习观察人而不依赖人:步态蹒跚将是一种侮辱。不理睬同伴的时候到了。

“可是在这样的长途旅行里,您也许会可怜巴巴滞留在某个晒太阳的地方,什么东西也搞不到。”——大部分必需品我都带在身边了。再说,假如恶运追逐我们,我们想避也避不开。我生病时并不需要什么特别的东西:自然在我身上都无可奈何,我也就不想让东方神符来救我了。在发烧和疾病伤我元气之初,我身体还基本无损,接近健康;我便靠最近几次望弥撒为上帝效劳,同上帝言归于好,于是我感到自己更自由自在,精神更无负担,好像更善于克服疾病了。我更需要的是医生而不是公证人和劝告。我在身体健壮时都处理不好的事务,大家别指望我生病时还能去处理。我愿为死神效劳而做的事还一直在做,从没敢拖延一天。如果说目前还一事无成,这说明:要么是迟疑推迟了我的选择(因为有时不选择就是最好的选择),要么我根本不想干任何事。

我只为少数人写书,而且只花几年时间。如果此书的题材是耐久的,它的语言就应更简洁更严谨。时至此刻我们的语言一直在变化,谁能指望当今的语言形式在五十年后还能时兴呢[117]?我们的语言每天都在从我们手上流逝,我活着的这些年已变了一半。我们可以说我们的语言目前还很完美。每个世纪都如此谈论自己的语言。只要语言在将来还跟现在一样继续流逝和变换形式,我就不会固步自封。应该由有益的优秀作品把语言固定在作品身上,语言的信誉会随着国家的运气而上升。

不过我倒不怕写进去一些私人问题,在今天活着的人中间这些问题的用处会遂渐衰减下去,但它们会触动某些人最个别的内心世界,因为这些人会比一般理解力的人从中看得更深远。无论如何我不愿人们像我经常看见他们争论死者的名声那样去争论:“他如此这般判断问题;他如此这般生活:他愿意这样;要是他临终时能说话,他可能会说……他可能会赠给……我比谁都了解他。”我是在社交惯例允许的范围之内让人们从书中了解我的倾向和我的感情;不过我更愿意用嘴向希望了解的人无拘无束侃侃而谈。再说,谁稍稍阅读这些论文集都会发现,我已和盘托出一切或表明了一切。凡表达不出的东西,我都用手指加以明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