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辑 你不能要求简单的答案(第12/15页)

曾有一个同学,极长于模仿老韩院长的声音,凡遇什么有趣的场合,总要抓他表演一番。他则老喜欢学那一段老韩院长最爱自卖自夸赞赏阳明人的话:

“We are Second to none.”

当年他学的时候,大家都开心、都笑,都有大人物遭丑化的无伤大雅的喜悦。而现在,我多想再听一遍那仿制的声音,也许听了以后会哭,但毕竟是久违的故人的声音。就算是仿制的。

“当——我——年——老——”

原来那样的诗不仅是供作朗诵比赛用的句子,它真的蹦到我们的生活里来了。

不,不仅是“当我年老”,还可以是:“当我死去——”

我看着你,你正盛年,但那咒语是谁都逃不过的。于是,我看见你们茂美的青发渐渐凋萎稀少,眼角的鱼纹趑趄游来……

“当我年老——”

当我年老,我知道你们的精神生命里曾有一滴半滴属于我的血,我为此,合十感谢。

当你年老,我知道属于你的一生已经全额付出。

两千年前的英雄恺撒可以这样扬声呼喊:

我来了,

我看见了,

我征服了。

你我却可以轻轻地说:

我来了,

我看见了,

我给予了。

而在你漫长一生的给予之后,我会躲在某个遥远的云端鼓掌、喝彩,说:“啊,我知道你是谁,你是医生。”

后记:这里所写的人都是跟阳明有关的师生,但不指一个人。

幸亏

似乎常听人抱怨菜贵,我却从来不然,甚至听到怨词的时候心里还会暗暗骂一句:“贵什么贵,算你好命,幸亏没遇上我当农人,要是我当农人啊,嘿嘿,你们早都买不起菜了!”

这样想的时候,心里也曾稍稍不安,觉得自己是坏人,是“奸农”。但一会儿又理直气壮起来,把一本账从头算起。

譬如说米,如果是我种的,那是打死也舍不得卖得比珍珠贱价的。古人说“米珠薪桂”,形容物价高,我却觉得这价钱合理极了,试想一粒谷子是由种子而秧苗而成稻复成粒的几世正果,那里面有几千年相传的农业智慧,以及阳光、沃土,和风细雨的好意。观其背后则除了农人的汗泽以外也该包括军人的守土有功,使农事能一年复一年地平平安安地进行。还有运输业,使浊水溪畔的水稻能来到我的碗里,说一颗米抵得一颗明珠也没有什么可惭愧的吧?何况稻谷熟时一片金黄,当真是包金镶玉,粒粒有威仪,如果讨个黄金或白玉的价格也不为过吧!

所以说,幸亏我不种田,我种的田收的谷非卖这价码不可!西南水族有则传说便是写这求稻种的故事,一路叙来竟是惊天动地的大业了。想来人世间万花万草如果遭天劫只准留下一本,恐怕该留的也只是麦子或稻子吧!因此,我每去买米,总觉自己占了便宜。童话世界里每有聪明人巧计骗得小仙小妖的金银珠宝,满载而归,成了巨富。我不施一计却天天占人大便宜,以贱价吃了几十年尊同金玉的米麦,虽不成巨富,却使此身有了供养,也该算是赚饱了。故事里菩萨才有资格被供养呢,我竟也大剌剌地坐吃十方,对占到的便宜怎能不高兴偷笑。

逢到风季,青菜价便会大涨,还有一次过年,荠菜竟要二百元一斤。菜贵时,报上、电视上、公车上一片怨声,不知为什么,我自己硬是骂不出口,心里还是那句老话:嘿嘿,幸亏我非老圃,否则番茄怎可不与玛瑙等价,小白菜也不必自卑而低于翡翠,茄子难道不比紫水晶漂亮吗?鲜嫩的甜玉米视同镶嵌整齐的珍珠也是可以的,新鲜的佛手瓜浅碧透明,佛教徒拿来供奉神明的,像琥珀一样美丽,该出多少价钱,你说吧——对这种荐给神明吃都不惭愧的果实!

把豇豆叫“翠蜿蜒”好不好?豌豆仁才是真正的美人“绿珠”,值得用一斛明珠来衡其身价,芥菜差不多是青菜世界里的神木,巍巍然一大堆,那样厚实的肌理,应该怎么估值呢?

胡萝卜如果是我种的,收成的那天,非开它一次“美展”不可,多浪漫多古典且又多写实的作品啊!鲜红翠绿的灯笼椒如果是我家采来的,不出一千块钱休想拿走,一个人如果看这样漂亮的灯笼椒也不感动于天恩人惠的话,恐怕也只好长夜凄凄,什么其他的灯笼也引渡他不得了。

蹋棵菜是呈辐射状的祖母绿,牛蒡不妨看作长大长直的人参,山药像泥土中挖出的奇形怪状的岩石,却居然可吃。红菱角更好,是水族,由女孩子划着古典的小船去摘来的,那份独特的牛角形包装该算多少钱才公平?

南瓜这种东西去开美展都不够,应该为它举行一次魔术表演的,如何一颗小小的种子铺衍成梦,复又花开蒂落结成往往一个人竟搬不动的大瓜。南瓜是和西方灰姑娘童话并生的,中国神话里则有葫芦,一个人如果有权利把童话和神话装在菜篮里拎着走,付多少钱都不算过分吧?

释迦趺坐在莲花座上,但我们是凡人,我们坐在餐桌前享受莲的其他部分;我们吃藕吃莲子,或者喝荷叶粥,细嚼荷叶粉蒸肉,相较之下,不也是一份凡俗的权利吗?故事里的湘妃哭竹,韩湘子吹一管竹笛,我们却只管放心地吃竹笋,吃竹叶包的粽子。记得有一次请海外朋友吃饭,向他解释一道“冰糖米藕”的甜点说:“这是用一种可以酿酒的米(糯米),塞在莲花根(藕)里做的,里面的糖呢,是一种长得像冰山一样的糖。”海外朋友依他们的习惯发出大声的惊叹,我居之不疑,因为那一番解释简直把我自己都惊动了。

这样看来,一截藕(记得,它的花是连菩萨也坐得的)应卖什么价呢?一斤笋(别忘了,它的茎如果凿上洞,变成笛子,是神仙也吹得的)该挂牌多少才公平呢?

所以说,还好,幸亏我不务农,否则,任何人走出菜场恐怕早已倾家荡产了。

世人应该庆幸,幸亏我不是上帝。

我是小心眼的人间女子,动不动就和人计较。我买东西要盘算,跟学生打分数要计到小数点以后再四舍五入,发现小孩不乖也不免要为打三下打二下而斟酌的,丈夫如果忘了该纪念的日子当然也要半天不理他以示薄惩。

如果让这样的人膺任上帝,后果大概是很可虑的。

春天里,满山繁樱,却有人视而无睹,只顾打开一只汽水罐,我如果是上帝,准会大吼一声说:

“这样的人,也配有眼睛吗?”

这一来,十万个花季游客立时会瞎掉五万以上,第二天,盲校的校长不免为突然剧增的盲生急得不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