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刊终期(一)(第28/33页)
再说素姐固然是凶,说到对付丈夫,她打了他不错,但她自己又何尝不挨别人的打,真的每次打得连她都害怕——狄婆子的皮鞭她挨过,相大妗子的棒槌她挨过,刘超蔡的马弁的毒手她也挨过,且不说往后猴子的促狭和寄姐的蹂躏,她什么没有受过?现代的素姐们可只许她们耍身手开胃,谁要是吹动了她一根毛发,问题就闹大了——“侮辱女性”那还得了?
再说我们听听素姐清醒时的谈吐——
“……我只见了他(希陈先生,当然),那气不知从哪里来,有甚么闲心想着这个!……这却连我自己也不省的。其实俺公婆极不琐碎,且极疼我;就是他也极不敢冲犯着我;饶我这般难为了他,他也绝没有丝毫怨我之意。我也极知道公婆是该孝顺的,丈夫是该爱敬的,但我不知怎样,一见了他,不由自己就像不是我一般,一似他们就合我有世仇一般,恨不得不与他们俱生的虎势。……他如今不在跟前,我却明白又悔,再三发恨要改,及至见了,依旧还是如此。我想起必定前世里与他家有甚冤仇,所以鬼使神差,也由不得我自己。”
如今的素姐们能有这样完全客观的清醒的时刻吗?其实这又是蒲老先生的过虑,他是担心把素姐写得太不近人情,不像人样,所以编插了整套的因果进去。声明这所有的恶毒的发源不是一个人心,而是一个妖狐的心。我说他是过虑。这自然界哪还有比人更复杂的东西,哪还有比人心更多诡异的东西吗?老实说“人”就是,你必凭空来作践别的上帝的生物?
四
说到这样我的感想更转上了严重的方向。说到夫妻,像狄希陈先生的家庭生活虽则在事实上并不是绝无仅有,但像那样的色彩丰富终究不是常例。但你能说常例都是好夫妻吗?就像这时候半夜里你想象在睡眠中的整个A京城:有多少对夫妻,穷的,富的,老的,小的,村的,俏的,都“海燕双栖玳瑁梁”似的放平在长方形的床上或榻上或炕上做他们浓的,淡的,深的,浅的,美的,丑的,各家的夏梦!你问这里面有多少类似的明水村狄府的贤梁孟?那不敢说。那么说他们都是如胶如漆同心同德的好夫妻?那更不敢说。事实上真正纯粹的好夫妻恐怕很近是一个理想的假设,类似狄府的家庭倒是真的有!大多数的家庭只是勉强过得去,虽则在外表上尽有不少极像样的。“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是真的。“难”的程度有不同罢了。有的干脆是“不知”,那是本人自己知道,旁人也得明白的。老爷指说太太德性的不完备,太太诉说老爷德性的不整齐。那是比较分明的。再有许多是“不合”!这不合可就复杂了。第一本人就不明白事情别扭在哪一点上,有心里明白但是狃于惯性或是什么,彼此不能或不敢说出口的。尤其在一个根本不健康的社会和家庭环境如同我们的所产生出来的男女,他们多半是从小就结成种种“伏症”(Complex)和“抑止”(Inhibition),形成适之先生所谓“麻子哲学”的心理,再加上配偶的种种不自然,那问题就闹不了。
人与人要能完全相处如同夫妻那样密切,本是极柔纤极费周章的一件事。在从前全社会在一个礼法的大帽子底下做人的时代,人的神经没有现代人的一半微细和敏锐,思想也没一半自由和条达,那时候很多事情比较的可以含混过去,比较的不成问题。现在可大不同了。礼法和习惯的帽子已经破烂,各个人的头颅都在挺露出来,要求自由的享受阳光与空气。男女的问题,几千年不成问题,忽然成了问题,而且是大问题。这个狭义的婚姻以及广义的男女问题若不解决,现代人说,我们就不能条畅的做人。同时科学家着了忙分头在检查细胞,观察原人和禽兽,试验各种的腺,追究各类的液——希望直接间接以解决或减轻这大问题的复杂和困难性。
现代人至少在知识上确是猛进了很多。但知识是供给应用的。在我们中间有多少人是敢于在新知的光亮中,承认事实并且敢于拿生活来试验这新知的可恃性。最分明的一个例,是很多人明知多量生育是不适宜,并且也明知只要到药剂师那里去走一趟就可以省却不少不便,但他们还是懒得动,一任自然来支配他们的运命。说到婚姻,更不知有多少人们明知拖延一个不自然的密切关系是等于慢性的谋杀与自杀,但他们也是懒得动,照样听A自然支配他们的命运。他们心里尽明白,竟许口里也尽说。但永远不极的运用这辛苦得来的智慧。结果这些组成社会的基本分子多半是不自然,弯曲,歪扭,疙瘩,怪僻,各种病态的男女!
这分明不是引向一个更光明更健康更自由的人类集合生活的路子。我们不要以为夫妻们的不和顺只是供给我们嬉笑的谈助,如同我们欣赏《醒世姻缘》的故事。这是人类的悲剧,不是趣剧;在这方面人类所消耗的精力,如果积聚起来,正不知够造多少座的金字塔,够开多少条的巴拿马运河哩!
五
我们总得向合理的方向走。我们如果要保全现行的婚姻制度,就得尽量尊重理性的权威——那是各种新智识的总和,在它的跟前,一切伦理的道德的宗教的社会的习惯和迷信,都得贴伏的让路。事实上它们不让也得让,因为让给理性是一种和平的演化的方式,如果一逢到本能的发作,那就等于逢到江河的横流,容易酿成不易收拾的破坏现象。革命永远是激成的。
当代的苏俄是革命可能的最彻底的一个国;苏俄的政府和民众也是在人生的方面最勇于尝试的政府和民众。关于婚姻和男女的关系,也只有苏俄是最认清“事实”,并且是在认真的制作法令,开辟风气,设备种种的便利,为要消除或减轻人类自从“文明”以来所积受的各方面的符咒与桎梏的魔力。苏俄的男女是有法令的允许与社会的认可,在享受性择的自由。他们真的是自由结合,自由离散,并且,政府早替他们备有妥善的机关,自由防阻或销除受胎,以及自由把子女的教育权让给公众。在理论上不必废弃爱的观念,他们确是在实验的生活上,把男女这件事放到和饮食居住一类事极相近的平面上去了。有人爱吃大荤,有人爱吃净素;有人爱住闹市,有人爱住乡下,这是各人所好,谁也管不着的事。他们的婚姻男女,也就等于如此了。他们更大的目的,是在养成可能的最大多数的心智和体格一样健全可以充分为全社会工作的男子和女子。我们固然不敢说现在苏俄的男女,结婚的和不结婚的(那只是一个手续问题),平均起来,所享受的幸福,比别国的男女多,但我们颇可以相信他们在这问题上所感受的痛苦,浪漫的或非浪漫的,确是要比别种文明民族轻松得多。因而我们虽则不敢冒昧的A向苏俄说“他们是把男女问题彻底解决了的,这是人类的福音,我也得跟着走”,但我们不能制止我们自己对他们大胆的尝试,在这一件事如同在别件事上,感到尊敬和兴趣。尊敬,因为我们明知尝试是涵有牺牲性的!兴趣,因为他们尝试的成功或失败都是我们现成的教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