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材料的自传(第60/100页)

随着一种来自世界深处、形而上的键盘敲击声,这种敲击声连续不断,坚定不移,那个学生一遍又一遍弹奏着钢琴的音阶,也来回敲打着我记忆的脊椎。那些昔日的街道行走着另一些人,如今的街道已物是人非。那是已辞世的人们以一种透明的存在方式在向我述说。那是一种我因做过或没做过什么而产生的懊恼。那是夜的潺潺流水,在寂静的楼房间流淌。

我想在心里大声呐喊。我想要停止、打破和摧毁这不能录音的留声机,它在我心里弹奏不休,却不属于我,这是一种无形的折磨。我想让其他载体代替我的灵魂,让我的灵魂离我而去,飘然独行。听这种音乐让我发疯。到最后,我——在我多愁伤感到讨厌的思绪,在我薄如蝉翼的肌肤,在我过度紧张的神经——成为敲打音阶的键盘,这个键盘属于我们记忆中讨厌至极的个人化钢琴。

像大脑里某个部位不听指挥一样,音阶一直在弹奏,一直在弹奏,在我上下弹奏,在我来里斯本住过的第一所房子里弹奏。

267.尼莫上校之死

最后,尼莫少校去世了。不久,我也会离开人世。

在那一刻,所有童年时光继续存在的可能性都被剥夺。

268.嗅觉

嗅觉是视觉的怪异表现方式,能通过无意识出人意料地勾勒出动人心弦的景观。我常常体验到这一点。我漫步在大街上,毋宁说什么也没看见。我放眼四望,看着每个人都能看见的东西。我知道自己走在大街上,但并没有意识到,这条街的两边由人类之手建造的形状各异的建筑物组成。

我漫步在大街上。面包房那边飘来的香甜的面包气味令我反胃,我的童年在远处飘然呈现,另一家面包店出现在梦境里,曾经的一切悄然逝去。我漫步在大街上。突然,我闻到小杂货店外的斜架子上飘来一股水果香,心中泛起我在乡下度过的短暂时光——何时何地我说不清楚——那里有果林和我童年时代心中的平静祥和。我漫步在大街上。木箱制造者那里飘来的木箱气味意外地使我失去平衡:我亲爱的韦尔德!你出现在我面前,最终使我快乐,因为通过回忆,我回归了文学的真实。

269.我的悲剧

我的人生最大的悲剧是已读过《匹克威克外传》。(我无法回到第一次读起它们的往昔时光。)

270.得到意味着失去

艺术用一种虚幻的方式使我们从潦倒中解脱出来。当我们感受到丹麦王子哈姆雷特所遭受的不公正和苦难时,我们自己的遭遇就变得微不足道,它们因属于我们而卑微,因卑微而卑微。

爱情、睡眠、毒品和酗酒是艺术的基本形式。更确切地说,它们和艺术产生同样的效果。但爱情、睡眠和毒品都会带来幻灭。爱情使人厌倦或失望。我们从睡梦中醒来,睡着时我们就不再活着。在毒品的刺激下,我们以毁灭身体为代价。但艺术不会带来幻灭,因为从一开始我们就接受了幻觉。我们不用从艺术中醒过来,因为我们做着梦,却并未睡着。在欣赏艺术时,我们也不用缴税或受罚。

由于我们从艺术中获得的愉悦在某种意义上不属于我们,我们不必为它付出代价或过后抱憾不已。

我指的是一切不属于我们但通过艺术带给我们快乐的东西——逝去的痕迹,一个给别人的微笑,一抹晚霞,一首诗,客观存在的宇宙。

得到意味着失去。去感受并未得到的东西意味着存续和保留,因为这么做就是汲取事物的精华。

271.与爱无关

这件事与爱情无关,是爱情之外的事情,值得一知……

压抑的爱,比爱的真实体验更能体现出爱的本性。贞洁可以是开启深刻理解力的钥匙。行动自有所得,但会带来混沌。占有即是被占用,进而失去自我。唯有思想可以看穿现实而又不至沦陷。

272.无穷与永恒

基督乃一种情感形式。

在万神殿中,诸神都有自己的空间,他们排挤对方;他们都拥有王座与至高无上的权力。诸神在这里无所不能,因为这里没有限制,甚至没有逻辑秩序,各式各样的不朽交叠在一起,允许我们去享受各式各样的无穷与各式各样的永恒之共存。

273.神与人

历史上并无确定之事。在秩序井然的时期,万物尽皆可鄙,在混乱时期,万物尽显高尚。衰落的时代富于精神活力,伟大的时代欠缺智慧的灵光。万物混淆交融,真理只存在于想象之中。

因而,如此多的崇高思想落入粪堆之中,如此多的发自内心的渴望失落在湍流中!

神与人——他们在我眼中都一样,尽皆拥有不可预知的命运,混乱不堪。在这间普普通通的四楼房间里,他们从我的梦中穿过,神与人对于我的意义,相比他们对于相信他们之人的意义,不会更多。警觉而单纯的非洲人的神,偏僻地方野蛮人的动物神,埃及人那些人格化的象征,希腊人光辉灿烂的神,罗马人生硬的神,太阳神和爱神密特拉,因果和慈善之神耶稣,围绕着同一个基督产生的不同变形,新城镇里的新近诸神——所有这些神明组成了一次充满谬误与幻想的送葬之旅(或许是朝圣之行,或许是葬礼)。他们行进着,走在他们身后的是梦。这些梦是投射在地上的空洞阴影,然而最差劲的梦想家则认为那些梦境扎扎实实地扎根在那里:没有身体或灵魂的悲惨思想——自由,仁爱,快乐,更美好的未来,社会科学——在黑暗的孤寂中向前移动,如同乞丐偷来的皇家长袍组成的列车拖拽着的落叶。

274.革命派的错误

革命派把资产阶级和人民群众、贵族和平民、统治者和被统治者区分开来,是一个愚蠢而严重的错误。人和人的唯一区别只在于对社会的适应和不适应,剩下的就是文学和劣等文学的区别。如果一个乞丐适应社会,那么明天就可以成为帝王,尽管这么做他将失去乞丐的品性,甚至要越过边境丧失国籍。

在这间狭小的办公室里,这些想法令我宽慰。办公室蒙尘的窗户对着一条阴郁的街道。这些想法令我宽慰,我以世界意识的创造者们为伴——譬如鲁莽的剧作家威廉·莎士比亚,教育家约翰·弥尔顿,流浪者但丁·阿利吉耶里……甚至,如果允许我提及,还有耶稣基督,他在这个世界如此渺小,以致他的存在都遭到历史学家的怀疑。国会议员约翰·沃尔夫冈·冯·歌德,参议员维克多雨果,国家元首列宁和墨索里尼等则组成另一个完全不同的阶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