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26/33页)

莲叶也确实够忙累的,你总能看见她那灵巧的身影在忙上忙下。她不离左右地搀扶二奶奶;她在灶屋里的锅台转悠来转悠去;而只要瞅到空,她又急忙拿起针线活儿,要给我做一双松紧口的布鞋,好让我平时穿。乡村里也没有什么可以做礼物的,只有这手工,费些工夫,算是随手拈来。她要一针一线做一双布鞋让我在城里穿,好不忘老家的人们。莲叶不知道我和正义叔的过节儿,只是觉得我因为没了其他亲人,就长年不回家,马上就不把嘘水村当个老家来看待了。现在即使在村子里,也很少有姑娘做针线活儿了,穿的用的集市上琳琅满目,谁又肯费这个事儿呢,出力也不落好,啥活儿能赶上机器做得周正呢。莲叶平时也很少摸针线,只是找不到更合适的礼物,她才想起来要做一双手工鞋送我。

莲叶把我当成了亲哥哥,给我说心里话,想把她以为最好的东西都搜罗出来让我享用。听二奶奶说我好吃蒸菜,于是她天天拿篮子去够各种可蒸的菜蔬,榆钱儿、楮拨浪鬏儿、桑拨浪鬏儿、泡桐花儿——泡桐树已经开花,仿佛一夜之间,树树都燃烧起来……是啊,小时候每年树一发芽,奶奶就会不失时机,隔三岔五地给我做蒸菜吃,最早的榆钱儿接下来做蒸榆钱儿,接着可蒸的各种菜蔬就日渐多起来,品种不一而足,洋槐花可蒸,狗儿秧可蒸,春天扯蔓的红薯叶更可蒸,红薯削成细丝也可蒸……在诸多蒸菜中,最好吃的当数洋槐花,一掀开锅盖,一团芳香迎面扑来,用新蒜捣成泥一调和,淋上几滴香油,那气息、那滋味能让人永世不忘。但我今年不可能吃上嘘水的蒸洋槐花了,洋槐树现在刚刚发芽,开花还要等上一阵子。莲叶说你明年还回来吧,明年迟上几天回来,不就能吃上刚摘的洋槐花了。

“我明年迟几天回来,还能见着你吗?”我突然提出了这个问题。

我们已经好几次讨论这个话题了。莲叶并没有打消去深圳的念头,尽管全家人都反对,但深圳仍在遥远的地方不动声色地吸引着她的目光。她问我城里的事情,问我能不能替她在我生活的城市找一份工作,如果可以,那她就不去深圳了。我说我回去就问,其实我是缓兵之计,但莲叶却信以为真。她马上发愁了,因为她还是想和姐妹们在一起,她们已经商量好,一同去深圳龙岗的一家服装厂打工。她喜欢和她们在一起,无拘无束,想说啥就说啥,遇到个事儿也好商量应对。要是去我在的城市,有利有弊,遇事儿可以找我商量,但与姐妹们却隔了十万八千里,想见一面就难了。听从正义婶的旨意,我没有就这个事情延伸去说,赶忙岔开了话题。莲叶以为我为难呢,也就不再提起此事,但更坚定了她去深圳的意愿。她在家里感到孤单、憋闷,她想去外头看看,透透气儿,就是碰了壁,她也心甘情愿。再说又能碰什么壁呢,大不了挣不到钱,空手而回呗。莲叶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不过,去深圳打工犹如赶集,买不到需要的物件,再赶下一个集去买,多跑一趟而已。莲叶从来没想过世事的险恶,没想她可能一去无回。城市张开血盆大口,又怎么能轻易放过像莲叶这样如花似玉的美丽姑娘呢!城市里聚集着太多欲壑难填的人,他们喜好暴殄天物,他们能把这个世界最美好的东西饕餮净尽,所有的美丽都会化为乌有。这样说太残酷,但这是事实。

莲叶向往着城市,一提去城市两眼就闪闪发光。她很信任我,但要是我想打消她的这个念头,说城市不好,她会立马反目,将我划归和父母一样的人。她对眼下的生活不满意,对按部就班接下去要出嫁要生孩子要像每个姑娘那样一切还没开始但一切已经结束的生活持不屑态度,但她找不到更好的去处,不知道向何处去才有她所要的生活,甚至她根本不知道她要什么样的生活。

因为喜欢深夜里出去转悠,我和习武早晨起床很晚,莲叶总是给我俩留好饭,只等我们从睡梦中醒来。那几天一直是晴好日子,没有落雨,一整个上午也没有串门的人来,就我们几个人团在家院里。正义叔上午通常不在家,他有事没事总出去转悠,要去田里看看,要走东串西。他已养成了习惯,我觉得他有点在避开我,主要是和他在一起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常常无话可说。但和正义婶和莲叶在一起就有说不完的话,东拉西扯,有时我们能一件事一件事说一整个上午。午饭我们吃豆面条,由莲叶擀面。莲叶知道我爱吃糊涂的豆面条,特意去打面房新打了豆面。豆面并不好打,必须掺上碎红薯干才能磨成面。莲叶还去田里掐了油菜叶下面条,舂了一臼子辣椒泥调面,一切全按我喜欢的样子做。我见了豆面条和莲叶说起城市一样,眼里闪闪放光。我太喜欢吃这种面条了,而在城市里又不可能吃得到。

下午的时间通常有邻里来串门,来看望我,拉拉话,嘘寒问暖一番,更多的时候则是让我说外界的事情,城里的事情。乡村对另一个世界的生活,永远充满好奇。我像个为大人们背诗表演的孩子,不厌其烦地一次次说起我生活的城市,说那些细枝末节,其实我并不喜欢那儿,也不喜欢那些司空见惯的琐碎。

我们是在一个天气晴好的日子去的镇子上,那天适逢集日,小镇的街道上挤挤挨挨的全是人,挥汗如雨举袂成荫。小镇沿袭一贯的脾气,仍是农历单日逢集。逢单日这一天,远远近近村子里的人们从各条道路朝这座小镇麇集。他们掂着鸡鸭,提着鸡蛋,或拉着架子车,骑着自行车,从一个又一个村庄朝小镇汇聚。他们把一应该卖的物件卖掉,无非鸡鸭鱼蛋、萝卜白菜或者各色粮食,然后又买回各类要买的物品,其中包括劣质的肥皂、化妆品、锅碗瓢盆、种子化肥农药,还有各类穿着的衫裤鞋袜。他们把赶集当成寂寞乡村生活里最重要的消遣,要逛到太阳歪到西边才意犹未尽地归去。尽管现在许多人都有外出的机会,腿变长了,可以想去哪儿去哪儿,但任什么也替代不了春天晴日赶个集上个店。这个时节农活儿还没全面摆出来,没有出外找活干的人也已经打定主意不再外出,铁心在家生活的人正在悄悄蕴足力气应对接下来的繁忙活计,于是无数闲暇一抓一大把,每个人似乎都能逢集时场场不缺了。

嘘水村离镇上有八里地,赶集的人们大多骑车,很少步行。而当年赶集上店都是靠两条腿,通往小镇的路上络绎不绝着行走的人们。尽管可以骑车,但我还是选择了步行,我和习武吃了早饭,相跟着上了路。我已经多少年没有来过小镇了,每次回嘘水村我都是从县城搭上去另一个方向的汽车,绕过这个镇子走另一条路线。这个小镇留给我太多伤心的回忆,我不敢去想当年被绳索捆绑扔在架子车上招摇过市的情景,不敢想有关这个小镇的一切。我有意无意地在躲避这个小镇。我以为像其他地方的许多类似的小镇一样,这个小镇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最好变得我不认得了,让我早年那些不堪回首的记忆消除掉,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就像一切都从头开始一样。但事与愿违,这个镇子并无大变,有些地方我甚至能认出当年的模样,我在一处供销社的老屋的墙上看见了漫漶不清的用白石灰刷上去的标语“农业学大寨”,尽管已经染上了岁月的苍黄,但仍然能看出当年的雄劲风姿,让人不寒而栗。我的心猛地缩成一团,我不敢再多看一眼慌忙扭过头去。我的眼里在一瞬间又充满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