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坟(第9/10页)
兹尔瓜尔嘉氏,夙著贤声,久事宫掖属。朕冲幼保抱需人,维我圣祖母简之,傅姆之中,知尔谨厚,俾视朕躬。尔奉命恰勤,夙著罔懈,凡善调护,审卫养、时衣服、节饮食、候寝兴、防疾苦,于礼皆尔职也……康熙四十年四月二十八日立我对正在郑重三鞠躬的福根说,这不是我们家的坟,这是康熙的奶妈子坟。福根说,我想你们的祖坟与此相差不会太多,摄了像回去让人看,谁也不会来细细查过。我说我们自己的祖坟自然自己知道,为什么还要拍回去让人看,做这偷梁换柱的把戏。福根说至少要让表哥看吧,他在家可是眼巴巴在等着呢。我说这事你骗不了他,也瞒不了我,摄像者乃你下属,你们是一势的,你们来黄花山自有不可告人目的,为此目的竟牵强附会,冒认亲戚,居心之叵测已昭然若揭。福根说表姐怎这样多心,我们是亲戚毋庸置疑,您在文章里写得明明白白,我在见面时也说得清清楚楚,怎能是牵强附会,冒认亲戚。我说,你身为集团总裁,遮遮掩掩,扮作布衣,钻入我家,巧于颜色,以博信任,能说是光明磊落吗?福根说,我一进门就告诉了你们,我叫李成志,怎能说不光明磊落?表姐这样无端怀疑实在让人伤心。红坎肩不耐烦地说,李总咱们还是实话实说,也省了人家许多猜疑。红坎肩说,成志集团公司开发了新产品“宫廷驻颜口服液”,为宣传起见,言所用配方来自清宫,就是慈禧太后每日饮用的中药制剂与花露,您祖上内眷常出人宫廷,将方子带出使之流传后代是顺理成章的事。李总裁确有四位姑祖母,并非妄说,其一也确被卖入京城,见您写的姨祖母文章,当下料定确是其人,遂寻至北京,以续亲戚之好,驻颜的配方传入彼手,便是货真价实的“宫廷”了。从检验那一关看也是师出有名,依之有据,不是妄说。我说转了半天还是妄说,我们家从未有过什么药汁,―那些太后妃子谁爱驻颜谁驻颜,谁爱喝口服液谁喝口服液,与我们无关。红坎肩说,它却与成志集团有关,这件事弄成了可以在泰国、菲律宾开分公司,那里原料丰富,劳力低廉,一年下来利润有数百万,表姐表哥若认下此事,算作百分之十五干股,足不出门,净拿数万,这是别人求之不得的事呢!何乐而不为?
我问他,你是谁?红坎肩说是集团副总裁。
我想说些“有奶便是娘”之类的语言,念及舜铨“勿弄傲慢轻侮之色”、“不可慢待讥讽”的嘱咐,终是忍下了。
七回到家里,小院静悄悄的,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我,急奔小屋,见屋门大敞,被褥零乱,不见舜铨,只那束菖蒲还在罐中寂寞地开放着。我又折向花厅,屋里只有大舅爷在用抹布擦拭隔扇。他见了我说,姑老爷今天下午突然大出血,已经送到医院去了,丽英和青青守在那里……没等他说完我就朝外跑,在大门口他追上我说,任何人都得有这一天,迟早的事,真有什么,姑爸爸可得想开点儿,您这么一乱,丽英母女们就更没了主意。大舅爷还说了许多,我已听不进。
急匆匆赶到病房,舜铨情况已稍有缓和,蜡黄的脸上遍布着胶布和进进出出的管子,斜立在床头的蓝色氧气瓶有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坚硬与冰冷,连串的气泡,滴滴的血浆,这一切告诉我,床上的舜铨暂时还没有从生命的行列中退出。丽英的脸是苍白的,一双眼巳哭得发肿,在舜铨抢救时她肯定有过呼天抢地的大恸。青青坐在床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父亲,父亲病情的急剧发展毕竟来得太突然,小孩子第一次感到了生命的残酷与不可捉摸,那双与她母亲极为相像的眼里充满了恐怖和不知所措。
丽英三言两语讲了怎么回事,又讲多亏福根开出的三万元支票,在这样的时候,李家亲戚能帮上一把,这恩情是一辈子也忘不了的。
舜铨睁了一下眼睛,眼神散乱而茫然,竟没有认出站在病床边的我。青青伏下身去使劲儿叫爸,我说不要打扰他了,让他静静地歌着吧。青青说万一他要去了呢,我说去了就去了,给他一个轻松,一个无牵无挂的松心。青青说,可是我爸不能去,李家表舅还托我爸写字呢。我说人都这样了还写什么字。青青说反正我爸不能走。丽英不愿意我们再说下去,厉声制止青青。青青说,姑爸爸也不是外人,我二舅说了,爸爸写不了字让姑爸爸写也行,只要写出“宫廷驻颜口服液”几个字,下面标上咱们家原来那长长的姓氏,后头是舜铨题还是舜铭题都一样。我说既然舜铨与舜铭都一样,那么青青题也可以。青青说,我的名字太现代,不古老,都赖我姥姥,本来按辈排我排到“衍”字,我姥姥不认那账,非管我叫青青,现在吃亏在眼前了吧……
我感到了事情的复杂,把青青拽到走廊里,让她如实交代。在青青有一搭没一搭的讲述中,我终于搞清了下午的事:吃热汤面那天福根给青青“买糖”的信封,在福根离去的当晚被打开,并非是想象中的百元钞票而是一张印字的白纸,八千元的数字豁然填在醒目之处,几个人都是头一次见识支票的,其激动程度可想而知。那晚,我与舜餘在小屋里谈论李的冒认亲戚时,丽英和舅爷们正在花厅里商量支票的处理办法。二舅爷说,人家说了,是给青青买糖的,这钱的所有权当属于青青,可以让她妈妈代为保存,留待以后上大学用,姑老爷、姑爸爸那边就甭打招呼了,权当是孩子的私房钱。第二天去“全聚德”吃饭,离家之前福根向丽英说出让舜铨为他们的产品题字的想法,丽英们才明白,八千元并非单纯“买糖”之资,尚有他用。但钱已到手如肉吃进嘴里,岂肯轻易吐出。再者,写字者是她的丈夫,这个主多少还作得,便一口应承下来。今日下午趁我去黄花山,便备好笔墨至舜铨病榻前,让他题写“宫廷驻颜口服液”。舜铨不写,给丽英以训斥,丽英便哭,说钱巳收了花了。舜铨听了这番话盛怒难抑,一手掀翻了炕桌,浓浓的墨汁濡染了一炕。舜铨说他清白磊落一生,谨守范围一世,今病且殆矣之时,怎可做这不明不白、欺上瞒下之事,这字他就是死也一字不写。言毕拊胸剧咯,血往上浦,艳血由鼻口喷浦而出……
没等青青讲完,我已泪如雨下,转身进门,奔至舜铨床边,攥紧了他那只剩下皮包着骨头的手,我的老哥哥啊一舜餘的生命得到了暂时的延缓,可以支起床铺坐几分钟了。福根也常来看他,每次来都带鲜花,不惟送舜铨,还送医生和护士,所以自舜铨住进医院以后,病房里和医护办公室里永远是鲜花盛开。总裁已非昔日装扮,而是西装革履,考究人时,头发一丝不乱,派头撑得很足。在他的主持下,舜铨被安排进高干病房,享受着特级护理。谁都知道,这里住着成志集团总裁的亲戚,他乘坐的那辆“奔驰”也为医院所熟悉,只要那辆车一进大门,就有人来通报舜铨,您的大款亲戚又来啦!舜铨对福根很客气,二人相对,照旧谈笑风生,这使我对舜铨凛然起敬,惟其有看透人生的眼力,才会对人采取这么宽容通俗的态度,这是我所不及的。舜铨跟我一样,从未呼过总裁为福根,所不同的是我将他称为老李,舜餘将他称李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