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第8/9页)
他说:“你们家没有大人?”
我说:“父亲死了。”
他说:“你妈为什么不来?”
我说:“她要看我的小妹妹。”
他说:“你妈何必死守着,她应该改嫁。”
我看着他,紧咬着嘴唇,一句话也说不出。
佩:“你才这么大,还有小妹妹,你们这么卖东西总不是长事。”
我说:“我妈不嫁人。”
他还说了很多改嫁有益的话,他是什么目的,我不清楚,但我认为他跟我说这些是明显带有欺负人的性质,是欺负我们孤儿寡母,欺负我们叶家无人。情急之中,我大声说:“我有七个哥哥!”
“七个哥哥”保护了我,慑于“七个哥哥”的威力,那个人不敢造次了。
我进一步敲定说:“我大哥叫叶广厚,二哥叫广生,三哥叶广益,四哥叶广明,五哥叶广延,六哥叶广成……”
我还没有报出老七的名字,那人已经从柜里面甩出来一块五毛钱。
是啊,有七个哥哥的主儿,谁敢惹!问题在于那个善于算计的人就没想起何问这七个哥哥是不是都是母亲的亲生。
我一路小跑回家,将实情一一相告,母亲听了当下红了眼圈。
母亲说:“你长在贫困之家,要争气,此时咬得菜根,即便他年得志,也不能为奇丽纷华所动。”
我将母亲的话深深刻印在心底,至今不敢忘记。
钱,没有不行,多了也无益,经我手从家里倒出去的古玩字画何止千万,现在看来,那一切都是虚的,看透了,也就那么回事。如今再回过头来看财产,真有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感慨。
当时毕竟年纪小,不知世事,将那些脏话带给母亲,使正处烦恼之境的母亲徒乱心曲。
真是混蛋之极。
然而,我做出的更混蛋的事情还在后面。
1962年,有邻居为母亲介绍了“一个人”,那邻居也是好心,她看母孝带着我们几个孩子是太难了,有心提溜我们一下。只是提起,并未见面,我便将此视为世界末日的降临,外面的人欺负我们,我们可以跟他们去打,但我们不能自己从里面就散了。为了“那个人”我跟母亲有一场好闹,我当着四姐的面大声指责母亲,从四姐的馗尬里我应该完全体会到母亲的难堪,但是我不,我有意的让她下不来台。我内心深处的邪恶与自私,在那件事情中得到充分的暴露。恶毒之极!
我以绝食来抗议这件事,我每天一言不发,坐在廊子上晒太阳,那形象大概与母夜叉无异,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家老七叶广宏不叫我丫丫而改叫“母夜叉”,他把夜叉的“叉”发音故意高挑,以示为我的专有,避免与别的夜叉相混淆。这件在别人看来似乎是无所谓的事,我把它看得过于认真,孩子们当中,只有我一个人在跟母亲对着干,而我的执拗,我的霸道,在叶家又是出了名的,这就苦了母亲。她几次着人叫我去吃饭,我均不理睬,我的心里装满了愤懑,我不能管父亲以外的任何男人叫爸爸,也不允许毫不相干的人进入这个家庭充任父亲的角色,我的父亲不是谁想当就能当的,叶家的大门不是谁想进就能进的。现成的大宅院,现成的妻子,现成的子女,在我们面前指手画脚地当现成的爸爸,没门儿!
甭管他是谁。
绝食的第三天,我已无力在廊下呈夜叉状,而改为静默卧床。
傍晚时,母亲捧了一碗红小豆粥来到我的床前,母亲将粥放在桌子上,搓着手并不离开,显明地,她是想踉我说什么。我将身子调过去,把后背冷冷地甩给了母亲。
半天,我听见母亲声音低低地说:“……那事儿,我给回了……”
泪水由我的眼中涌出,依着我的本意,该是抱着母亲大哭一场,但倔强的我有意不回过头去,以继续显示我的冷淡,显示对她行为的不屑,让她做进一步的反思。
无奈中的母亲,再没有说什么,她……跪在了我的床头。
母亲这一跪,无异于给了我一个响亮的耳光,我实在是个禽兽不如的东西,我知道,我这一刀,直扎进母亲的心里,我对母亲的伤害太大了。为此我后悔一辈子,内疚一辈子,什么时候想起来,什么时候恨不得把自己揍一顿。让母亲下跪,我成什么了,如果说在以后的日子里我所经历的磨难,是苍天因此而给我的惩罚,那么我情愿这苦难更深重一些,除此不能减轻我心里的压力。全中国大概再也没有我这么不懂事、不孝顺的孩子了。我今天将这件事写出来,是让人们看到我的丑恶,看到我的卑鄙,我让所有的人为此而诅咒我,以赎我的罪过。
如果说当初媒人的哄骗使母亲落人陷阱,那么我后来的这一举动则如同落井下石,是我,将母亲生活中最后一点希望也给掐断了。男女不杂坐,叔嫂不通问,寡妇不夜哭,母亲在沉默中以礼自防,这一切都是做给女儿看的,女儿巳经“懂事”了。
“懂事”的女儿考进了北京女一中。
我在学校里的学习成绩是拔尖的,我将对家的爱,对母亲的爱用在发奋学习上,我将来要让母亲过好日子必须好好学,让母亲省心,这是我应该做到,也是能做到的3那时,母亲所出的大女儿,我的五姐叶广芸已经工作,每月给母亲十块钱,三大爷再接济一些,经济仍是十分紧张。我和七哥利用暑假打工再挣些钱,他给建筑上当小工,我剥云母,拆线头……我们要自己挣出新学年的学费。
愁苦樵悴的母亲变得沉默寡言了,病从心起,病贫交加,更无可诉之人,每于灯昏漏转之时一人独坐床头,呆呆地望着某一个地方,那思路分明已经走得很远,很远。母亲的生命在油尽灯祜的摇曳中苦熬,其情其景之悲,令我至今难以回首。
后来我由学校分配去了陕西,母亲越发地虚弱了,她说:“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让孩子们回来。”这孩子们,指的就是在关中农场养猪的我和在陕北插队的妹妹叶广荃。
心血耗尽的母亲在弥留之际保存着最后一口气,她在等待着陕西的两个女儿的归来,妯有话要对我们说。那口气足足拖延了三天,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等待,什么样的毅力啊!世间大约只有母亲才会有这种等待吧?当我和妹妹风尘仆仆从外地赶了回来,扑在母亲床前时,母亲已经昏迷,已经没有能力说话了。我们千百遍地呼唤着母亲,她没有反映,只一行清泪由眼角淌下,滴到枕头上。人说这是辞行泪,是临终的人留给亲人最后的祝愿与嘱托,是全部生命的凝结。我料定,母亲的生命凝结里只有悲苦,只有辛酸,母亲的嘱托里只有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