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19/23页)
武明生走后一个多礼拜,张子鱼天天去西戈壁。精河县城就那么一点点,张子鱼和叶海亚一会儿就穿过小城和田野,戈壁跟大海一样猛然出现在林带外边,瀚海上滚动着巨大的太阳;太阳离开天顶往西倾斜,越斜越大,占满了整个西天,几乎躺在天上了。他们总是下班以后散步到西戈壁。夏秋季节,白昼长得可怕;六七点钟下班,十二点太阳才落地平线,他们可以在野外待很久。除了采药人和放骆驼的人,很少有人到戈壁上去。叶海亚总是坐在林带边的歪脖子树上,戈壁与绿洲之间的浅滩地带,林木被风吹得东倒西歪,不少树贴着地面横着生长,就像一条长凳,专门供人休息,叶海亚就坐在长凳一样的老榆树上,树皮跟铁甲一样晒得热烘烘的,横着生长的树冠就像茂盛的绿色狮子头,鬃毛油光闪闪。她不止一次问过张子鱼:一个人走在空荡荡的戈壁滩有啥感觉?张子鱼告诉她:就像走在月球上。记不清是第几次了,张子鱼告诉她: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在远方刷刷地响,那是灵魂离开了身体,灵魂总是走在前边。还有一次张子鱼告诉她:走着走着就听见自己的心脏在突突跳,脚步就轻下来,放慢速度,这下听清楚了,是大地的心脏在跳动。叶海亚就不敢再问了,叶海亚知道在她走进张子鱼的生活之前,张子鱼就已经这样了。
张子鱼告诉妻子叶海亚:毕业前的一个中午,他在校园里走着走着就看见投在地上的影子离开他,越走越远,越过操场,越过楼房到远方去了。
“我就是跟着我的影子到了精河,在这里碰上了我的影子。”
“你碰上的是沙尘暴,沙尘暴总是影子先到。”
“先到的是我。”
“你到底发生过什么事?心里有那么大的阴影,都赶上沙尘暴了。”
“那都是过去的事情,没意思。”
“不想说算了,好好过日子吧,安安静静过日子吧。”
“安安静静,这里可真安静。”
张子鱼告诉叶海亚他在艾比湖大草滩与放羊的蒙古人喝酒的故事。两个孤独的人相遇,谁也说不出话,无论是戈壁还是草原都给他们结了一层坚硬的甲。他们坐在一起,各自拿出自己的酒交换,三个瓶子对一个驼皮酒囊。喝了两个时辰,都醉了,瘫软在地上,身上的硬甲慢慢化开,就开始断断续续地唱歌,想到哪唱到哪,也不知道唱了多少歌子,总算把自己唱醒了,把身上的硬甲化开了,两个陌生人握握手,互相告诉对方:我来自温县,我叫乌兰·哈茨儿。我叫张子鱼,来自精河,就愉快地分手了。两个愉快的人就像旷野里的鱼,柔软轻盈迅猛。已经在大漠生活两年多的张子鱼知道乌兰·哈茨儿蒙古语是幸福的红脸蛋,穿越戈壁沙漠专门来排解他的孤独与寂寞。张子鱼告诉叶海亚:“他的脸那么红,五官都看不清楚,整个面孔就是一团喜庆无比的火焰,等走到我跟前时我已经把他当成太阳了,当成一个久别重逢无比忠诚的朋友了。”叶海亚就告诉他:“朋友就是你的太阳。”叶海亚问他:“你以前没有朋友吗?”张子鱼告诉她:“有过许多许多朋友,见到这个陌生而温暖的蒙古汉子我才知道那都不是朋友。”“你为什么这样绝望?”“因为我没有唱过歌!真正敞开心怀地唱歌是在戈壁沙漠。”张子鱼开始吟唱红脸蛋的蒙古汉子教他的歌曲。
“骑上我的粉嘴骏马
把草原平川折叠起来狂奔,
将高山峻岭连起来驰骋……”
土生土长的精河姑娘叶海亚知道这首歌的结尾是:“一口气跑到心爱姑娘的帐篷。”叶海亚就无限期待地看着沉浸在歌唱中的张子鱼,张子鱼翻来覆去就是那么两三句,就是唱不到关键的最后一句,那个要命的“一口气跑到心爱姑娘的帐篷”。
叶海亚还记得第一次见到活生生挺立在沙丘后边的地精时的情景,那个褐红色的棍子一样的植物无所畏惧地对着她,她缩了一下身体后脸就红了。张子鱼手忙脚乱在挖地精,跟啃甘蔗一样咬一口。“这是甜的。”就扔给叶海亚。叶海亚手里就有了男人的阳具一样的家伙,皮已经让张子鱼剥掉一半,叶海亚还在愣着,张子鱼就告诉她:“想在沙漠里待下去就吃这个,太有营养了,一根地精顶一只大肥羊。”
“你就在沙漠里吃这个?”
“我都吃好几年了。”
离开沙漠前夕,他们目睹了那壮观的一幕。中亚腹地秋色最浓的时候,大批大批的黄羊野驴野骆驼寻找黄金地段把生命之水注入沙海。
这些雄性动物发出的呻吟和长啸中有一种对理想伴侣的渴望和焦虑。叶海亚猛然一震,这不是张子鱼眼睛里曾经闪烁过的光芒吗?那壮观的一幕结束后,张子鱼还在自言自语:“它们找不到情投意合的伴侣它们才这样。”
6
武明生回到内地马上给老同学张子鱼寄一架尼康相机,附信中有一句话:对着太阳说话的人去追赶沙漠里的太阳。叶海亚都叫起来了:“你这同学真不错,太了解你了。”
“他确实了解我。”
“你怎么很少说起他?”
“我来大漠就跟同学断了来往。”
“大漠怎么啦,大漠不该让人知道吗?”
在叶海亚的追问下,张子鱼从箱子里翻出毕业留言册,上边有每一位同学的留言、相片和通讯地址。叶海亚郑重地告诉张子鱼:“你不能光跟亲人来往,你应该有同学,有朋友,这才是你完整的生活。”
“你就是我的全部。”
“别的女人可能爱听这种话,我可不爱听,我可不想成为你的全部,你唱《燕子》的时候,我才明白阿拉山口刮来的不仅仅是沙尘暴,还有燕子,刮一场风就来一批燕子,燕子到处筑巢,几根杂草几块泥巴就筑起一个暖巢,女人能成为燕子能筑起一个暖巢就很了不起了。知道我为什么跟你去沙漠吗?你唱《燕子》的时候我看见你心里的阴影,让人不寒而栗的阴影,只有夏天的沙漠才能温暖你的心,夏天的沙漠就是一个大暖巢。大学四年竟然天天唱《在那遥远的地方》,失去了身边心爱的姑娘,就一个劲地唱远方的姑娘,对不对?”张子鱼无言以对,很容易被看成默认。叶海亚就告诉他:“远方的姑娘可没有你想的那么狭隘,远方的姑娘不是旮旯里长大的,是无边无际的大沙漠里长大的,明白吗?无边无际,一马平川,绝不狭隘。”张子鱼频频点头。叶海亚就告诉他:“不知道那个姑娘怎么伤害你的,你应该明白,你唱《在那遥远的地方》是逃避是丧失勇气,越唱越不自信,把自己都唱没了,唱《燕子》的张子鱼才是一条汉子才是儿子娃娃才是真正的张子鱼。”张子鱼频频点头。叶海亚就告诉他:“武明生这么了解你,你就要把人家当最贴心的朋友,你应该知道人家最缺什么?”张子鱼就告诉她:“地精。”叶海亚差一点叫起来:“照相机,地精,就照这个呀!”叶海亚脑子转得很快:“你俩都缺这个?他也感情受挫?”张子鱼点一下头。张子鱼不会告诉她武明生感情受挫的原因,更不会告诉她武明生已经带走了地精的图片,那是野驴的精液长出来的,不是最好的,最好的是野骆驼,如果能找到传说中火焰般的金骆驼产的地精,那可是大造化。叶海亚问他:“武明生买了那么多药材就没买地精吗?”张子鱼就说:“那都是大路货,送朋友就送最好的,野骆驼产的。”张子鱼就说出了传说中的火焰般的金骆驼,叶海亚一口咬定:就找金骆驼的。